父亲刚上舵那年春汛,我执意要随他远航去舟山渔场,父母无论如何都不同意。
年少的我,十分渴盼成为一名勇敢的水手。宽广的大海寄寓了我多少神秘的向往,我不愿让自己的憧憬在美丽的港湾里日渐倦怠。那瑰伟的沙雕、顽皮的小螺已成褪去的童趣,长大的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大海。
要见真正的大海,只有出海。当我再次向父母苦苦祈求时,父亲默默地抽着旱烟,漠视着窗外的那片蔚蓝,久久都没有吭声,而母亲,却站在爷爷的遗像前暗自啜泣……
然而我意已决。起航前半夜,我顺着缆绳偷偷爬上船,躲进了舱底的渔网里;拂晓时分,水手们上船了,谁也没发现我。机器声响了,我终于实现了虔诚的夙愿。
我想此刻,母亲,还有淳朴的父老乡亲们,一定又站在高高的礁石上,沐着晨光,目送亲人踏上征途。再见了,港湾!再见了,妈妈!让风浪去铸就你孩儿的身躯,让磨难融入你孩儿的灵魂吧。请原谅你孩儿的背叛。
我强忍着长长的潮闷,估约着船已到了外海,便蓬头垢面地钻了出来。一船的人全愣住了。
我惊诧于自己的视野,这无法形容的无边无际啊!我瞬间顿悟自己是何等的渺小,顿悟什么是沧海一粟,井底之蛙,我为自己的勇气而庆幸。我更惊诧于这无边的蓝色,虽没有日出的瑰丽,但我喜欢这种淡朴的冷调,这清纯的蓝色世界。片片白云,和谐地点缀在天水之间;微澜阵阵,偶有海鸥掠过水面,如洁白的天使,溅起朵朵雪浪花。海风轻轻拂着,透心底的凉爽,任那一头乱发、满腹神思在风中丝丝缕缕。这醉人的意境、这迷人的蓝、这惊人的空旷,把我心中那人世间的恩恩怨怨、荣辱得失、凡尘杂念全抛之于九霄云外。
父亲没有指责我,从他的目光里,我看到了大海般的宽容,只是那双长满茧的大手把舵握得更紧了……
我放眼万顷碧波,目穷千里,凭海临风,忽见远处海面有堆漂浮物漂着,“爸,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那是沉船在海面上的遗物。”父亲严肃地回答。
我好生纳闷。待船驶近了那堆东西,果真是一扇卧舱门,油漆还是新的,却伤痕累累,残破不堪。上面居然还裹着一截破碎的棉被,以及一些缠绕的电线,极不协调地在美丽的碧波上浮动。我不禁脑海中联想着浮现出那条船毁灭时的痛苦挣扎,心中不寒而栗。
在甲板上作业的水手全都低下了头,像军人为死难的战友默哀般肃穆,脸上的表情有如铜铸一般,海风吹着他们凝固的身躯,似尊尊永恒的雕像,在蓝天碧水间矗立……
“正前方出现大王虎鲸,右舵30°,绕开危险区域!”舵位旁的船长苍健的声音喝破了沉默的空气。
但见50米开外,水面喷出一股巨大的水柱,喷泉一样腾空而起,在10米高处天女散花般溅开,状如散珠碎玉迎风迸裂,撒落海面。
“鲸鱼!”我回过神来后失声惊叫。
“海上巨无霸,咱惹不起还躲得起。”父亲一边风趣地说一边不慌不忙地把舵。
忽然,右前方又出现一道雪亮的白线,折个弯后飞速地压过来。
“那又是什么?”我惊奇地问。
“右前方有高速巡洋舰驶来,右舵45°,呈S型前进,注意巨浪区范围!”船长指挥着。
“爸,怎么办?”我惶恐地问。
“这是每天都要遇上的,根本不算什么危险,你连这个也害怕,还不如呆在家里舒适点。”父亲说。
望着鲸鱼那露出水面后山岭般的脊背,军舰掀起的滔天巨浪,我虽强作镇定,但仍心有余悸……
将近傍晚,船已驶入了台州海面,天色却奇怪地变成了铅灰色,海水也变成了可怕的墨蓝色。春季的海上气候变化如此之快,令我吃惊。只见天水之间一片苍茫,海风也强劲起来,发着悚人的声响;海浪也开始肆虐了,一改刚才的温存恬静,咆哮着冲撞着船体,船剧烈地颠簸着,我紧紧地握着舵位旁的防浪杆。
“前面是天沙岛环暗礁区,加大马力至36匹,从外边绕过去!”
“启亮蓝、红信号指示灯,全体船员上甲板!”
船长接连发出指令。
父亲从容地转舵,船吃力地在浪峰中转弯,向更外边的海域驶去。我的额头已开始渗汗。
蓦地,天空一道闪电裂过,天幕迅速暗了下来,随着雷声轰隆隆响过,四周已是黑茫茫的一片,耳际不时闪过海鸟凄厉的哀鸣,海浪已开始扑上甲板,白沫飞溅,天旋地转,如置身在地狱中一般,我已毛骨悚然。
“船长,螺旋桨转动异常!”有水手报告。
“关闭1号发动机,机械工迅速检查原因,启动2号发动机,观察运转情况。”船长指挥着。
“1号机右进油管堵塞!”
“迅速抢修!”
“2号机发动,螺旋桨运转正常。”
一声声呼喝让我的心已提到了嗓眼,手掌也已开始渗汗。却见父亲在自己的岗位上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操纵着,双目有力地盯着前方,似在傲视这惊涛骇浪。水手们各司其职,镇定自如,在天水之间演绎着人类征服自然的永恒的主题,在我的眼中定格为世上最伟大的景致。
我不禁万分自惭。这是怎样的一种信念,我对这些征服者肃然起敬,心中顿涌一股莫名的意志,恐惧已被这股意志驱得无影无踪。
蓦地,又一道闪电划过,撕破了黑色的天幕,大雨无可抗拒地倾盆而下。一只海鸟哀鸣着撞落在驾驶窗外,一个巨浪打来,浪沫飞溅在驾驶窗上,将海鸟甩在甲板上,那可怜的鸟扑腾了几下,却再也没有飞起来。
“这是为什么?”我惊问。
“这是累死的候鸟。”父亲淡淡地回答。
“因为万里飞行,饥寒交迫,又逢上风雨交加,便冲灯火而来,想停靠一下,却成了永远的憩息,”父亲说,“每季都有大量这样的鸟儿未能到达目的地。”
“为什么要这样苦苦飞行?”我问。
“为了活着。”父亲答。
难道仅仅是为了活着吗?我伤心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