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悬浮的铁轨上,绮绮用一条月光色的链子牵着长颈鹿,慢慢走回家,她一边走一边唱着一首快乐的歌……
“其实,当初并没想要介绍你们认识的。”绮绮回美国去以后,她的表姐带几分歉意与遗憾地说。
阿晨没说什么,他微微地笑,觉得退了冰度的啤酒难以下咽。和绮绮的相遇就是在啤酒屋里。
挑染了鲜红色短发的年轻女孩鼓着腮帮子,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的食指不时在啤酒杯里搅和两下,好生无聊似的。阿晨特意挑了个远一点的位子坐下,不想被忧郁的气氛感染,他假设这女孩因为忧郁所以显得心不在焉。
“是我女朋友的表妹,有点滑稽的女生,从国外回来的,说没看过啤酒屋,就跟着来了。”小邱凑过来向他解释。
“绮绮!喂!绮绮!介绍阿晨给你认识。”表姐一贯热情洋溢地喊着。
阿晨觉得微笑点头好像还不够,不知不觉发现自己伸出了手。绮绮犹豫了三秒钟,右手离开了啤酒杯递给阿晨,带着一朵甜美合宜的笑。阿晨应该考虑要不要握那只啤酒手的,可是他无法抗拒这样的笑意,于是,握住她的刚刚从啤酒里拔出来的手。
“哈,阿晨!”绮绮的声音很孩子气,但不像是刻意撒娇。
她握住阿晨的手,忽然集中起了注意力,盯着他的手背看,好像那上头有一只猫头鹰或者是藏宝图的样子。连阿晨的好奇心也萌生起来,他觉得自己也该看一看。绮绮忽然抽出手,以极迅捷的速度,用指尖刮过他的手背,拈起什么东西,浸泡在啤酒杯里。
“干吗啊?”表姐嚷嚷着。
“我的鱼跑出来了,现在,我把它捉回去了。”绮绮说。
“哇哈哈……”小邱笑得好高兴,靠近阿晨:“够古怪吧。”
阿晨用力盯着绮绮的啤酒杯,看不见一条鱼的踪迹,可是,绮绮又继续在啤酒里绕行她的手指头了。阿晨于是知道她一直都在跟她的鱼玩着,纵使,也许那条鱼是别人看不见的。
那夜他们一群人玩到很晚,阿晨住木栅,被分配送住政大的绮绮回家。上车以前,绮绮停下来看阿晨的嘉年华车窗上挂的迷你T恤,小衣裳上写了几行字:等我长大以后我要变成凯迪拉克。绮绮用英文询问清楚这几句话的意思以后,笑得伏在行李箱上起不来:“Oh!My God!”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好棒的车!你长大以后一定会变成凯迪拉克的……”她拍着车门,像跟一个准备联考的孩子说话一样,跑跑跳跳地上了车。
接近政大时,她指着远处的灯光问:“那里是不是动物园?”
“你想去看一看吗?”
他车上的小T恤,是失恋后一个人开车去垦丁,逛进一家个性商店买的,挂了快一年了,没人有过这么激烈的反应,绮绮的反应让他忽然升起一股知己之情,整个人也变得体贴柔软起来了。
车子驶过动物园门前,绮绮问:“我们可以进去吗?”她的声音小小的。
“关门了,我们进不去。”阿晨发现自己的嗓门也压得好小,好吃力。
“我们可以爬墙进去。”
“不行!动物都下班了,我们又没付加班费,它们不给看的。”他像跟小孩说话一样地跟绮绮说。
“这是捷运吗?是不是捷运?”绮绮的注意力已然转移。
“这是捷运,可是太晚了,没有车了。”
“哇……”她的叹息声很特别:“好大的弯道哦,一定很好玩,我最喜欢有捷运和地铁的城市了。”
“你一定最喜欢台北,因为我们有全世界造价最贵的捷运。”
“那好棒哦。”
后来,他们约了一起去动物园,以及搭捷运。
阿晨知道了绮绮的事。她小学毕业以前都是外公外婆带的,像个小公主一般受宠,天天说不完的童话故事。后来,长年在国外经商的父母亲,接了绮绮去共同生活,绮绮因为不能适应,变得自闭,常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表姐说她父母的感情不好,她又没有兄弟姐妹,一定是太孤独了。她回来探亲度假,全家人都宠着,尤其是她的外公外婆。
阿晨还是约她,并发现如果一直找话题跟她说,她就没时间东想西想,想出一堆有的没有的。
有时候他下班已经十点多,便约她去动物园捷运轨道下的河堤聊天。他们一起仰头看四节车厢从头顶经过,光亮混着声响,像一枚巨大的流星,缓缓低空飞过。
绮绮仰头专注地看列车,阿晨悄悄看她光洁小巧的下巴,弧度优美的颈项。
下一次,他对自己说,下一次列车经过的时候,我一定要吻她。
可是,绮绮眨动着睫毛的样子看起来太无邪,他明明知道她已经二十四岁了,还是觉得她像未成年少女。他建议她下次把红色的挑染发丝换成白色,也许会比较成熟,然后他也比较不会有罪恶感。
一群人去唱KTV的时候,绮绮一支歌也不唱,只是坐在那里恪尽本分地喝饮料,不一会儿就把欢乐壶喝光了。又不唱歌,阿晨不知道她喝那么多干什么。
坐在河堤上,阿晨说:“现在没有人,你唱一首歌给我听吧。随便唱一句也行,我听不懂的也可以。”
绮绮说她没有歌可以唱,她不会唱任何一首歌。
“那么,将来我想起你的时候,一首歌也没有了。”
“你想我干吗?”绮绮抱着膝。
阿晨的沮丧与受伤的感觉一起涌上来,他自暴自弃地:“对啊,我干吗那么无聊,朋友一大堆,不必想起你的……”说完了,一点都没有挽救摇摇欲坠的情绪,反而更加挫折。
呼……捷运列车从头顶经过。阿晨沉笃着声音,下定决心地说:“绮绮,我喜欢你。”
仰着头的绮绮转回头看住阿晨,她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还有没有勇气再说一次呢?
“我说,我喜欢你。”
绮绮撑着从堤上跳下来,走向他还没变成凯迪拉克的车,她说:“喜欢不是爱。”
那一夜开始,阿晨认真思索,喜欢和爱之间,到底有些什么不一样?
是否因为她真的挺奇怪的,所以他只是喜欢她,还没爱上她?
她的奇怪是因为她眼中的世界和大家都不同。看着最后一班地铁进站,灯火通亮的车厢里,几乎一个人都没有,绮绮便说:“这是动物园专用的车,猩猩啦,河马啦,骆驼啦,老虎狮子啦,通通回动物园的家了。”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仿佛真的看见扶老携幼的动物们,鱼贯地走出车门,下了阶梯,进入动物园大门。
“每个动物都回家了,只有我和长颈鹿不能回家……”她忽然悲伤起来。
“为什么长颈鹿不能回家?”
“车厢太矮了,长颈鹿怎么塞得进去啊?”
“那,你为什么不能回家?”
“我不知道家在哪里。”
暑假结束之前,他送她回家,下车以后,她绕到驾驶座旁,对他说:“拜拜!凯迪拉克!拜拜!”
同时,她轻轻吻他的脸颊。下一次见面,不管有没有捷运,我一定要吻她。阿晨对自己盟誓。
但,他没有机会,因为绮绮回美国去了,她留下地址请表姐转交给他。阿晨有一种很奇怪的虚无之感,一个没有国度,没有歌曲,也没有家的女孩,一个永远不肯长大的女孩,前几天还质疑过喜欢与爱,接着就不告而别了。他没有和她联络,只把这样的一场相遇当成梦,此刻,梦醒了。
可是,看见捷运,还是忍不住想起动物搭捷运回家这一类的话,想着想着便一个人笑了起来。
又在啤酒屋碰见小邱和绮绮的表姐,小邱告诉他,那个怪表妹回国以后进医院治疗去了,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把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治干净。然后,表姐说,当初并没有意思介绍他们认识的。
阿晨慌慌草草地喝着啤酒,想到绮绮那样可爱的笑脸,却一直忍受着一些摆脱不掉的困扰,他的内心涌动一种难以形容的缠绵痛楚,这,难道就是爱了?果然与喜欢是不一样的。
他们到底要把绮绮治成什么样子啊?
那夜他梦见了绮绮。
第二天便写了一封信,告诉绮绮,在捷运最末班车之后,在猩猩、河马、骆驼、狮子、老虎都下车以后,他看见悬浮的铁轨上,绮绮用一条月光色的链子,牵着长颈鹿慢慢走回家,她一边走一边唱着一首快乐的歌,原来,她的歌声如此悦耳动人。
如果长颈鹿要回家,一定会有办法的。
如果绮绮要回家,也一定办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