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年,逢年过节,养鱼的蔡婆总要给我家送几条新鲜的鱼来,一进院门,她就喊我:杨小闹,来。取盆,拿鱼。我有点讨厌父亲,集市上什么鱼都有,为什么父亲偏偏喜欢蔡婆的鱼呢?
有一次,我问蔡婆,你昨知道我爸爸喜欢吃你家的鱼哩?蔡婆说,你爸爸呀,是个馋猫,为了吃我的鱼,每天晚上敲我的门。
父亲真没出息。
父亲在镇里的一家工厂上班,两班倒。但父亲很少上白班。父亲说,他胆大,不怕走夜路。我不相信父亲的话。其实,父亲是想多挣些钱。上夜班,一个月多挣100多块钱呢。
父亲每天晚上从镇里回来,要翻过一面坡,再翻过一面坡,七八里路,上坡下梁地要走半天。就在那两面坡中间,有一块洼地,蔡婆的鱼塘就在那里。
父亲说,蔡婆不容易。蔡婆的丈夫是个跑买卖的人,后来,生意越做越大,闹着要和蔡婆离婚。蔡婆死活不同意。结果。她的丈夫就跑了,临走的时候,卷走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只剩下蔡婆,以及三个孩子。
为了养家糊口,蔡婆凭着年轻时候养过几年鱼,便包了山洼里的鱼塘,并在鱼塘旁盖了间简陋的土房子。然后,把孩子扔给老人,一年四季,蓬头垢面地照看着她的鱼塘。每天晚上,父亲下夜班,骑车路过那鱼塘的时候,总要去敲敲她的门。
嘟——,嘟嘟——,舅奶,睡了没有?蔡婆是父亲的舅奶,父亲一直这么喊她。
屋子里亮着油灯,蔡婆还没睡。她便唤父亲进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然后,父亲才走。
有时候,父亲下夜班很晚,蔡婆屋子里的油灯早已熄灭了,但父亲依然要去敲敲蔡婆的门。听着屋里的蔡婆在睡梦中含混地应了,父亲才走。
我问父亲,为什么要去敲蔡婆的门。是想吃她养的鱼吗?父亲摸摸我的头,笑笑说,你还小,不懂。
我已经不小了,都上初中了!我一本正经地喊。
父亲依旧每晚去敲她的门,蔡婆依旧逢年过节送鱼来。
后来,我大学毕业了,父亲退了休,蔡婆也不养鱼了。混得不错的儿女们,把她接进了城里,让她去安享清福。有一次,我和父亲谈起了蔡婆,谈起了那些年的事。
父亲突然叹了口气,说,其实啊,这里还有一个故事呢。
你奶奶是生你五叔的时候,难产死的。你爷爷受不了这个打击,想不开,几次想寻短见,随你奶奶而去。村里有一个叫杨有贵的人,和你爷爷岁数差不多,就经常来劝他,说,你还有几个孩子呢,就是为了孩子们,你也得活下去啊。
但你爷爷还是不能从悲伤中走出来。那一段日子,每天晚上,杨有贵都要来咱家坐坐,或者与你爷爷拉家常,或者聊东说西,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些话说。即便真的没话说了,也要干坐着,就这样,一直待到很晚才走。
你爷爷后来说,如果没有杨有贵这个人,如果没有他每晚来陪着坐一阵子,也许,咱们家就没有今天。所以,你爷爷临去世的时候,语重心长地和我说,伸出手来可以扶人,拿出钱来可以帮人,人在遭难的时候,就是有人陪着说说话,也是能救人的。
爸爸深深地记住了爷爷说的这句话。那几年,蔡婆不容易,爸爸想着帮帮她。于是,每天晚上去敲敲她的门,就是想让她知道,有人在惦记着她,好让她那颗凄冷而孤独的心得到温暖,看到希望。
是啊,那些夜晚的敲门声,对蔡婆来说,不仅是温暖的,而且那也是敲响在她苦痛心灵里的天籁之音啊!我不失时机地说。父亲笑笑,说,不管怎样,她从困境中走出来了。其实,这个世界还有更多的人,不愁吃,不愁穿,却在自我的心底里痛苦着,挣扎着。他们所缺少的,也许只是陪他们坐一坐、唠唠嗑、说说话的人。哪怕,在他们最寂寞的时候,能够听到“嘟嘟”的敲门声,也是好的。
因为,对他们来说,这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最美妙的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