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我下乡进山,不久当了老师。山里孩子从来没有上过学。我经常教山里孩子学一些常用字,村长受了感动,腾出自家的一眼破窑洞,开了几次大会动员各家让孩子上学。
终于有人家愿意让孩子试试了,第一个是王岁娃,他是自己哭求父母多次才成功的。好多天,我就是教他一个学生,11岁的小学一年级。后来陆陆续续有孩子报名了,岁娃当了班长。山里人家零零星星相距很远,有的还要翻山过河,岁娃常和我一起送最远的学生回家,帮我背学生过河。1978年我考上了大学回城,岁娃带着一班学生送我,送了18里。
我毕业后还是当老师,1982年,王岁娃来看我,给我送了一袋红薯,说他上高中了,是山里第一个上了高中的孩子,我高兴得泪流满面。后来听说他回山里继承了我的事业,我多次想去看看,但日子越来越烦乱,竟一次也没去。
我越来越想念山里教书的日子,觉得做一个好老师越来越难。前不久,一个富家少爷来看我,他是我教私立中学时班上的一个小流氓,因屡次调戏女生被我请求校方开除。他是开着私家车来的,一身豪华满脸得意,告诉我,两个当年我最喜欢的上了大学的学生现在在他手下打工,还拿出一万元给我。我一下子火了,把钱扔给他,怒吼着赶他出门。
时隔数日,王岁娃来看我了。这是我几十年来最高兴的一件事了,他穿着崭新的西装,显然已不是当初那个穷娃了。他说他办厂了,山里小学也有瓦房了,现在教学的是他的一个学生,叫王腊娥。他给了我600元钱,让我把破自行车换了。走时他特别交代说他生意忙,今后会让腊娥来看我,不让我去山里,太远。
我对四邻说这些时,隔壁的刘姐最好奇,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岁娃的详细情况,她提醒我应该去山里,看看岁娃现在到底怎么样。我有点纳闷了,问她怎么回事。最后,她流泪了,她说岁娃在上次看我的前一天就来过了,我不在,她正在门口,岁娃问起我,她就把这些年我的情况说了,还特别说了那天那个浑蛋学生来刺激我的事。岁娃听罢哭了,哭着求她千万别对我说起他来过,他要第二天再来,他要让他的老师高兴一次J结果,第二天他就换了新装来了,而前一天他穿的还是补丁衣,一副病态……
我大吃一惊,第二天,就奔赴山里。
7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步行15里才有山里人家。从第一户人家我就开始打听,乡亲们提起岁娃就流泪……我的心碎了。原来,岁娃考上高中那年父母病故,他成了孤儿。他回山后,求村长把停了几年的小学再办起来。村长答应了。岁娃家有一间瓦房,成了新学校,学生是他挨家挨户求来的,从一两个到几十个。他一直没工资,也坚决不吃各家的饭,他教学之余种自家的地,还种了山药,能卖点儿钱补贴最穷的学生。前几年,他的学生王腊娥也成了孤女,辍学后求村长做媒人,她要跟岁娃一辈子。二人婚后就一起教学一起种地。去年,岁娃一直生病,直到吐血,腊娥强拉他进城检查,结果是得了肺癌。因交不起住院费又回来了,腊娥和乡亲们凑了几月也没能凑够钱,岁娃就那样走了……
几个乡亲带我去见腊娥。她正在给学生上课,她讲得真好,学生们也非常听话,这情景在城里是绝难看到了。
下课了,腊娥出门才看见我。她没见过我,但马上就知道我是谁了,声泪俱下叫了一声“老师”。她又对学生们说:“这是你们老师的老师!”学生们偎过来叫我“老师爷爷……”
腊娥带我去看岁娃。
一头白发的我跪在了岁娃的坟头。我拍打着坟痛哭:“你为什么要用一条命来让我高兴一次!我本可以救你的啊!”
腊娥劝我说,那也是岁娃走之前最高兴的一件事了,他让我走出了那个浑蛋学生造成的悲愤。那病也是晚期了,他去看我本来就是想见我最后一面的……
我对着岁娃的坟轻轻喊了一声:“老师!”他真的是我的好老师,一个能让我继续当好老师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