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有过一段流浪的经历,当时在东郊的麦子店租农民的房住。麦子店是一座有许多外地人聚居的村落,不久就轮到我挨家挨户收取当月全村的水电费。我首先去的是跟我相邻的9号院,根据登记簿上的记录,这里的西厢房住着个叫黄蓉的房客,和《射雕英雄传》里的女主人公同名。
我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反应。又连敲几下,门哗地拉开,一位腰挎随身听、戴着耳塞的漂亮女孩出现了。我眼睛猛地一亮:想不到这落破的小屋里住着一只金凤凰。她取下耳塞,警惕地审视着我,目光像把刀子。我赶紧挥挥本子:“收水电费的。”
她的表情顿时融化开来:“新搬来的吧?没见过你。”
“来晚了。要知道您住这儿,我早就该搬过来了。”我装出见过世面的样子,嬉皮笑脸地跟她开玩笑。果然把她逗乐了:“你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吧?”
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我只好讪讪地承认。
她听出我的口音:“你是江苏一带的?”当得知我是南京人后,她快乐得恨不得击我一掌:“咱们是老乡呢,快进来坐吧。”
我环顾室内,陈设极简陋,一张硬板床,一张老式八仙桌,哪像小姐的闺房呀。唯独床头堆了数百盒花花绿绿的磁带,惹人注目。“你是搞音乐的吧。”我猜测着。
“我以前是南京小红花艺术学校的,在文工团也待过,这些年来一直想当流行歌手,就来北京了。”说到这里她神色有点黯然,显现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沉重。
电表装得极高,她搬过一把椅子。我站上去故意张开双臂摇晃了一下:“哎哟!”她正扶着椅背,以为我站立不稳,吓得赶紧抱住我的双腿。见我一脸怪笑,才红着脸松开了手:“你年龄不大,还挺坏的。”
我就这样结识了黄蓉。从第一次见面,彼此之间就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因而互不设防。半个月后,忽然听见院子里有人喊我,透过窗户一看,黄蓉穿着一袭炽烈的红裙子站在风中,像个女侠。原来她屋子里的保险丝烧断了,让我帮忙换一下。我一边说“你把我当成电工了”,一边却很兴奋地随她走出去。
修完保险丝后黄蓉留我坐一会,她说:“我给你唱首歌吧。”唱的是林忆莲的一首歌,虽属清唱,但音质纯美,表情也很投入。她说:“我心情不好时常给自己唱歌,唱着唱着,烦恼都忘掉了。”
“你有很多烦恼吗?”我从她的语调里听出了沧桑感,愣愣地凝视着她好而又带着些许倦怠的脸庞。
“你真是个毛孩子。人的经历越丰富,烦恼就越多。”她被我憨憨的神态逗乐了,“你认我做姐姐吧,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我支支吾吾:“认了姐姐,就不能往别的方面发展了吧?”
“你想往哪方面发展呀?”黄蓉笑得差点从床沿上掉下来,“你真太好玩了,小弟弟。”
她的笑声激怒了我。我梗着脖子吓唬她:“我以前和6个女孩谈过恋爱。”
“精神恋爱吧。”她仍然用一种迷人的眼神斜视着我。这个女孩身上真有一种能开能合的魔力。我有点相信她不简单了。
回到院子里房东大妈一脸神秘地拉住我:“她叫你过去了?她作风不太好,常有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来找她,在屋子里放开喇叭,又唱又跳的。你可要小心点。”
我置之一笑。这座村子里确实住着几个每晚去城里歌厅上班的外地小姐,黄蓉与她们有本质的不同,她身上潜伏着一股正气。
黄蓉平日早出晚归,我隔着院墙望过去,她的房间常常黑着灯。偶尔回来早,她会邀我过去吃一顿她做的饭,味道不错。她说主要去录音棚帮歌星配唱,或者去电视剧组做场记,挣点小钱。
但她内心一直盼望着能出盘自己的录音带,这毕竟是多年的梦想。“难呀,北京想当歌星的人太多了,竞争太激烈。”
有一天夜里黄蓉很响地敲门。我披衣开门,发现她鬓发蓬乱,满脸怒气:“快去我那儿,帮我把那个臭男人赶走。”
她看见我桌上有把水果刀,便抓过来塞我手里,小声冲我说:“吓唬吓唬他。”我手持水果刀,跟着她回到9号院,发现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坐在她床上。
“李导演,我男朋友来了,他脾气不太好,你快走吧。”
黄蓉故意拦住往里冲的我。李导演拎起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小心地绕开我走出去,狠狠地把门一甩,丢一句话给黄蓉:“下个月上你的那部戏就算了。”看着他的狼狈样,黄蓉笑得滚在床上。
当笑声终于停住,她仰起脸,满脸的泪光。做个这样的女人真不容易呀,既要和各种各样的男人周旋,又要恰到好处地保护住自己。我真想劝她放弃当红歌星的梦想。但又忍住了:大千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谁有权力去干涉别人呢。
黄蓉和我约好明年春节搭伴回南京过年,她让我到时候在单位订火车票时帮她多订一张。她说她越来越想家了,有时候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什么要到北京。“在漂泊中女人的心老得最快。”
这是她的原话。但她又怕回南京,没干成一番事业,无颜见江东父老。她怕见过去的任何熟人,他们都知道她放弃了许多东西(职业、家庭、男朋友)。
春节快到了,黄蓉穿着一身新套装兴高采烈地敲我的门:“我跟一家唱片公司签约了。他们今天来帮我搬东西,让我搬到公司去住。”她把一张字条塞进我手里,“这上面有我公司的电话,别忘了跟我联系。”我凝视着焕然一新的黄蓉:“春节还需要我帮忙订火车票吗?”
“肯定没法回去过年了。公司要忙着给我赶录一盘录音带,半年后上市。到时候我会签名送给你的。”她满面春风地冲我招招手,就匆忙地向停在路口的一辆豪华奔驰轿车走去,一位穿黑呢大衣的老板模样的男人帮她拉开车门。
从此我就再没见到黄蓉。很久以后我往她留的号码打过电话,接线员说那家唱片公司已搬家了。后来单位给我分了宿舍,我也终于离开了炊烟袅袅的麦子店。我体会到了黄蓉那种脱离苦难的喜悦心情。整日里为谋生、创业奔波,也很少想起我那位会唱歌的漂亮女老乡了。
只是逛街时遇见音像商店,我会进去在满柜台花花绿绿的录音带里寻找,希望能找到署名黄蓉、并且印有她笑脸的一盘。转眼已过去多年,我至今尚未见到她的笑脸。有时我猜测:这是否也是她与我中断联络的原因她是位自尊心极强的女孩。
在这人海茫茫的偌大城市里,她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