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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爱重

2011-09-25 
从记事起,我就感到父亲的性情和他的身量是不统一的。他身材高大,面相俊峻,有天然之威。但他始终寡言,语调也和缓,给人以厚道之感,而不是畏惧。白日里在田堰里劳作,已然是累了,但一回到家中,就不言不语地去担水。   有一个

从记事起,我就感到父亲的性情和他的身量是不统一的。他身材高大,面相俊峻,有天然之威。但他始终寡言,语调也和缓,给人以厚道之感,而不是畏惧。白日里在田堰里劳作,已然是累了,但一回到家中,就不言不语地去担水。

  有一个时节,山村旱涝频仍,收益几稀,粮食只够一季。粮断之后,瓜菜代之,继以野菜树皮。到了最后,满眼秃树,地面上也少有可充饥之物。父亲凄然一笑,说,命运不理会废话,沟坎不理会腿瘸,只理会不服软的人——咬一咬自己的后槽牙,总会有活路可走。撂下这番话,他背起两挂羊毛大绳,走了。

  悬崖峭壁之上,居停着一种怪异的复齿鼯鼠,村里人称之为“寒号鸟”。它体似松鼠,前后肢间生有宽大多毛的飞膜,孤傲地在山间滑翔,且常在夜深风高时发出凄哀的锐叫,一如啼饥号寒。名贵的是它的粪便,是上好的中药,医生的方笺上写着:五灵脂。都知道五灵脂可以换钱,但它窝藏在陡处,采取之时,有生命之虞。父亲的去处,就是这样的陡处,家人的生路,让他别无选择,付以向死而生的决绝。父亲走后,母亲脸白而泣。哭暗了天地,升起了星斗,父亲居然盈满而归,只是两只膝盖都磨破了,露出森然白骨。母亲的心力只够喊出一声“我的天啊”,就晕倒于地。

  五灵脂换来了几口袋土豆和红薯,疗救了饥饿,膨大了父亲的形象,我们心中敬重。那时的敬重不过是在苦寒面前不喊,在艰难面前忍受,不再给他增添忧烦。我们很早就懂事、知趣,且以苦为乐,不怨天尤人。

  父亲后来当了支书,有了到县城开会的机会。那天回来,他在我的那所学校落了一下脚,从布袋里掏出两个馒头,塞给我。我知道那是他撙下的会议用餐,关爱之下,是他自己的辘辘饥肠。心里自然是热,眼角也自然是酸涩,但还是笑着收下来。父亲也不说话,转身就走。

  我把那两个馒头,收在书包的最底处,拿回家里,放到家人的餐桌之上。父亲看到,眼圈立刻就红了,忍了几忍,还是掉下泪来。他说,你这样做,更让我感到做父亲的无用。我说,你的馒头,大家分享,情意自然就衍生开来,一如母猪下仔,让大家爱在爱中,都感到温暖,怎么能说无用?我的话,让他很感动,以至于偌大的一条汉子,居然很羞涩地低下头去,嗫嚅道,你真是长大了。

  后来我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报到那天,他说,我口袋里也没有稀罕之物,唯一贵重的,是我本人的送。他背着我的铺盖,挟着我的胳膊,上了公共汽车。下车之后,还需走四里多的路程,背囊就显得重。我几次要求跟他替换一下,他都说,不用不用,既然是我送你,你就安心受用。到了学校,我对他说,爸,你赶紧回吧,不然就赶不上末班车了。他说不急不急,我必须把铺盖给你送到宿舍,待彻底安顿了,我才松心如意。他执意送到了宿舍,亲自把被褥在床板上铺舒展,弄妥帖,一举一动,精心,细致,一如母亲。但到底是错过了坐车的时辰,想到那几十里的山路,我说,你就跟我挤上一晚吧。他说,不成不成,我又不是学生,不能占学校的便宜,再说,那几十里山路对我来说是小意思,有星星月亮作伴,岂不更惬意。

  然而惬意的事情是不属于他的。我在重点高中里就读,学费、饭费、住宿费,加起来是贵的,而山村的家庭殊少财路,只有到了年底结算才能分到少许的现钱,平常用度,只能靠借。山村地瘦,生民无多余膏腴,朝人张口,颇费踌躇。急难之下,母亲说,亏你还当着支书,就不能想一想变钱的路数。一个“变”字,让父亲的脸黑得凝重,他说,我父亲是1938年的老党员,一辈子以清正为荣,墙上总挂着伟人的手书: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再说,我上有老下有小,都要认真对待——对老要敬,俗称孝;对小要爱,俗称护。护小不能欺老,才是男人的周正。他做了一个悲壮的抉择,到隔岭的煤窑,当了一个窑工。

  他的举动,对我的触动是大的,便不敢懈怠,终于学有所成——上了大学,当了干部,可谓一路顺风。春节的一天,父子对酌,脸红耳热,都感到光景好。喜乐在喜乐中,父亲突然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从房柁上取下来一个包袱,打开已褪了颜色的包袱皮,呈现在眼前的,竟是一摞小学生用的练习本。每个本子的封面,都一笔一画地写着他的名号,虽经岁月,字体的颜色,还是重的。打开本子,密密麻麻的字体也是那么工整,简直是笔笔不苟。那是他当支书时的会议记录、生产计划和工作日志,记得事无巨细。他嘿嘿一笑,说,我当支书的时候,上边的每一次会议我都认真传达,生产的每一个季节我都没有错过,堰田的每一处地块我都没有荒疏,空口无凭,有字为证。

  就这么周正的一个人,后来居然得了癌症,让我有了愧疚之上更大的愧疚。那时我已经有了一个官位,有了自己的专车,有了可以动用的人脉,便不顾一切地施以回报。看病的路上,父亲说,你能不能不用公车拉我,我一个普通农民,在这样的车上坐着,屁股底下会着火。在病房里,看着你进我出的探视者,父亲说,你能不能不让他们来,我只是你一个人的父亲,对旁人无恩。我说,不要计较这些,你只需安心养病。他说,就连阎老西(阎锡山)都知道,不慎于初,必悔于终。你这样做,不但减轻不了我的病,还是在给你自己找病。

  不敢拂逆他的意志,一切就轻减了。一个人陪他上医院,来来去去都坐公共汽车。那一次去友谊医院,抽血、穿刺、下胃管,一系列检查下来,他整个人都散了身架,躺在医院走廊的木椅上,无声地缩成一团。我悲从心起,给司机打电话,要把车调过来。刚接通电话,他猛地坐起来,吼道,你敢!

  坐在公共汽车的硬座上,由于久病的消瘦,他的臀部只剩下了两块骨头,便总也坐不稳,左掂右转,不停地替换,且发出细小的呻吟。我蹲在他身边,给他换过来的一边按摩。那曾经是壮大的一个腰身,现在看来,却如儿童一般弱小。为了缓解他的痛苦,我调侃道,爸,你竟返老还童了。他强睁开疲沓的眼皮,无奈地笑道,你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都这样了,你还拿我开心。之后,他依旧摇晃,依旧呻吟。我感到了命运的力量——即便是这样一个耿直自尊的人,毕竟也是一个肉身,也怕病苦,也怕疼。我哭了。

  临去世的那个晚上,他拉着我的手说,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我走之后,一把火烧掉。我说,咱山里允许土葬。他说,你想想,你是谁,我又是谁,即便不是支部书记了,还依旧是在组织的党员。

  送他火葬的那天,我没有哭,因为内心盈满。他即便是离去,也给后人留下体贴与关爱。在世是父,去世是魂——我们心心相印,爱在爱中,已了无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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