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个脾气刚硬倔强的女子,我们兄妹三个,最怕她的女高音。若是做了坏事,常常还没有见她,就早已做好了迎接一场狂风暴雨袭击的准备。那时并不怕父亲的打,倒是那种皮肉之苦,很快就会淡忘,但唯独母亲喋喋不休的责骂,留痕是最长久的。那些忧虑重重的年少时光,总是担心刚刚上床,梦还没有开头,就被母亲揪起来接受思想教育。她的尖酸刻薄的斥责,将我们那可怜的自尊,刺得千疮百孔,无处躲藏。
等到我们读到中学,胆量和年龄一样,开始见长。个性也渐渐叛逆不羁,学会在母亲的命令面前说不,且英勇无惧地直面她凌厉的视线,以及曾让我们心惊胆战的金科玉律。
她依然很凶,看到我们成绩降了、卧室乱了、不懂得体谅大人的辛苦了、小小年纪还学会早恋了,立刻就唇枪舌剑地横扫过来。我们那时个个都练就了一身钢盔铁甲,她说一句,我们早已有了十句在下面等着,而且句句直刺她的要害,直将她反驳得哑口无言,用笤帚或鸡毛掸子来发泄对我们的愤恨,但笤帚或鸡毛掸子还没有扔过来,我们早已轻巧地跳开了。她气喘吁吁地追将过来,我们则哼着曲子逃往更安全的地带,将她的一肚子怨愤和怒火,活活憋死在腹中。
高二那年,我喜欢上班里一个高个子男生,痴狂地迷恋着他。我终于积聚了平生所有的勇气,写了17年来第一封晦涩难懂的情书。记得那晚写完的时候,已接近凌晨一点,母亲几次在门外疑惑地探头来看,但我却聪明地放了英语磁带,给她造成熬夜苦读的假象。等我将信写完后夹进书本,又确信母亲已经睡去后,这才带着一抹羞涩香甜入梦。
第二天当然是起晚了,慌里慌张地抓起书包便冲出门去,等到了教室,看见那个男生微笑着走过来,这才想起书本里的情书。一脸羞红地打开书包,伸进手去。然后,我的脸,立刻由绯红变成难看的青紫,那封情书,竟不翼而飞!
放学后忐忑不安地回到家,果然见母亲正襟危坐地在等候着我。我起初还死不认账,后来干脆一口咬定那是我写的一篇小说,母亲找不到办法,最后一拍桌子,说:那我下午就去你们班主任那里,看到底你这是小说还是情书!我终于蔫了,但也使出了最厉害的一个杀手锏,头一昂,英勇地说:你要是真这样让你的女儿丢尽脸面,那我以后就真的破罐子破摔给你看!母亲当场呆愣住,涨红着脸将我足足盯了有十分钟,终于颓然地不再说话。
这样的争斗,后来又有过许多次,每一次,我与母亲几乎都是打个平手。等到最小的弟弟也即将大学毕业的时候,一向咄咄逼人的母亲,眼睛里的溃败和失落,终于势不可挡。那时的母亲,开始主动地向我们求和,语气里,竟有了难得听到的一缕温柔。她学会了细言细语地与小弟商量,略带恳求地问他,“能否别跟那个文了身的女孩来往?”或是“换女朋友别太频繁好么”?弟弟总是不耐烦,说她好好的生活不懂得享受,瞎操什么心呢。
也就是从这时,母亲学会了沉默。常常在做完家务后,就守在电视机旁,茫然地看着,直看到屏幕上一片雪花,她的头,朝沙发上一歪,昏沉沉地睡过去。我出来倒水,唤醒她,这才起身关了电视,走进自己的卧室。我们的繁忙,和她不肯打搅我们工作的自制,终于让我们彼此,找不到话说。
而母亲那个曾滔滔不绝的话匣,就这样在岁月里,花瓣一样,黯然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