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和妻子晓寒结婚的时候,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因为晓寒的父母远在南方,都是退休工人。我的父母则在乡下务农,家里还有两个小妹妹,供我上学已属不易,所以通情达理的晓寒没有向我家要一分钱,就在租来的房子里和我结了婚。好在刚工作不久也没什么应酬,骑车到郊区住了两晚就算旅游结婚了。
好在我们的工作都很出色,加了薪水升了职,眼看着积蓄多了起来,晓寒终于开始了买房子的计划。我因为住惯了乡下的农舍和校舍,对新房子倒无所谓。只是想给晓寒买一枚钻戒,“周大福”的样式她最喜欢。因为她的工作环境中多是花枝招展的时尚女子,昂贵的衣服可以不买,一枚闪闪发光的钻戒才是我最想给她的。
我一边偷偷攒私房钱,一边陪她看房子,最后终于在近郊买了一套两居室。首期付款勉强够了,剩下还有每个月将近千元的按揭,除去每月寄给双方父母的一些钱外,我们的日子一下又回到了最初的拮据。
正在我们继续憧憬未来的时候,父亲突然来信说奶奶的白内障越发厉害了,几乎只有光感。这让我坐立不安,奶奶把我从小带到大,我的童年时代几乎都是奶奶的影子。爷爷去世后奶奶一直跟着父亲哥三个轮流生活,我因为工作的原因,难得去看望她老人家一次。于是我抽空回了一趟老家,才知道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父亲哥三个曾有个协议,老人在谁家住的时候出了问题,比如看病什么的,这一家就要负责。这些听起来虽然有悖孝道,可在乡下也不算什么忤逆。奶奶的双眼都有白内障,因为必须等白内障完全成熟了才能手术,所以父亲哥几个谁都不希望奶奶在自己家生活的时候做这个手术。恰好今年是在我们家,而且眼看要过年了。所以两个婶婶都说应该在年前做手术,不然轮到自己家白吃亏。
面对这样的长辈我无话可说,想想奶奶一辈子的辛苦,于是我对父亲说我们可以负担7000元的手术费,虽然只够一只眼睛的手术。妈妈说什么也不干,她说其实谁出钱不重要,关键是不能在妯娌面前服了软,那样就会一直被欺负。奶奶那时已经73岁高龄了,面对自己的孩子只是默默地一言不发。看看长吁短叹的父亲,我一个人做了决定,年前把奶奶接到城里,打算过完年天气变暖就做手术,即使是一只眼睛,因为我手里有想为晓寒买钻戒的5000元“私房钱”。
长辈们似乎找不出什么拒绝的借口,实际上我在替他们解围。让我高兴的是晓寒一点没怪我,甚至接到电话后就整理出一间房子安顿奶奶,这让我越发觉得亏欠她,暗暗决定以后怎样都要再攒出为她买钻戒的钱。
奶奶很爱干净。她的眼睛虽然什么都看不清,可熟悉了新环境后,马上开始忙乎起来。摸索着擦那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具,甚至要洗泡在盆里的衣服。看着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和忙个不停的妻子,我的心里既心酸又甜蜜。
马上就要过年了,爸妈托人捎了些土特产,晓寒悄悄地收拾着过年的东西,她已经给奶奶扯了几尺布料,打算给老人做新衣服。
奶奶自从来了我家之后,话越发少了。她几乎不出自己的房间,只是默默地坐在窗户边不知想些什么。偶尔会拉着我说点小时候的趣事,还没有尽兴就催促我去陪晓寒。老人的体贴让我越发觉得做手术的必要,于是我对晓寒说有朋友肯借一点钱,手术要抓紧做。晓寒点点头说:“是啊,奶奶年纪这么大了,怎么也不能盲着眼睛离开这个世界啊。”
春节之后,我开始找医院联系手术的事。一天奶奶忽然问我有没有不要的近视镜,她听电视里说白内障患者戴近视镜会看清楚些。我不敢扫老人的兴,买了一副近视眼镜。果然,奶奶戴上后说能看出东西的轮廓了,我们以为老人是孩子气,谁知道奶奶又开始张罗着要剪刀和针线,说趁着还能动,要为我们将来的孩子做几双虎头鞋。
我小时候的一双虎头鞋还保存着,晓寒非常喜欢那斑斓的虎头样子。也为了让老人不那么无聊,于是我找来针线和布头,奶奶便开始就着窗外的阳光摸索着做了起来。正月十五那一天,爸终于来了,吞吞吐吐地说今年该二叔家伺候奶奶了。我说手术很快就安排下来了,一切等过后再说。爸说自己窝囊,哥三个谁家都没要小辈来养活老人。晓寒这时说我都是奶奶带大的,尽一份力是应该的。
我没要父亲走时留的钱,老家的自留地开春需要化肥,而且我们已经凑齐了手术的费用。
手术做得不是很成功,医生说老人的情况比较特殊。如果一个月后视力不能恢复,恐怕会完全失明,那样只能做另一只眼睛了。奶奶听到这些话笑了:“瞎?万儿八千块钱伺候一只眼,瞎了俺也安生。”
我知道奶奶是心疼我们,可是既然手术不成功,就一定要继续做手术。我想起晓寒的话,操劳了一辈子的奶奶,说什么也不能盲着眼睛离开。
我们提心吊胆地等到奶奶的眼睛拆线,老人惊喜地说看什么都透亮多了,比从前还清楚。我和晓寒的心总算落回到肚里,商量着到年底送不送老人回去呢,我们毕竟没那么多精力照顾她。
奶奶却不再多说什么,她已经裁好了三双虎头鞋的样子,开始一针一线地纳鞋底,一边自顾嘟囔着:“孩子,穿了奶奶的虎头鞋,包你不摔跤,你爸从小就是穿奶奶做的鞋,可淘气了,半个月就把鞋帮磨破了……”
看着奶奶佝偻着身子在阳光下忙碌,我忍不住流泪了。按老人的心思,她是绝不喜欢城市的,来这里也不为治疗眼睛,是为了她不知什么时候出生的曾孙啊。
两个月过去了,三双虎头鞋完全做好了。按照风俗,每只鞋面上都有一只黄布裁的虎头,黑线绣的王字,黑扣子缝上去做眼睛,红布条是胡须,再加上四周五彩斑斓的图案,每双鞋子都足够进民俗博物馆了。
晓寒对奶奶的手艺惊叹不已,说奶奶做活非常细致,每种颜色的布头和线都一缕缕地放整齐,再一根根缝上去。所以每个虎头都那么活灵活现,亮晶晶的黑扣子真像虎眼睛一样神气。
这时我忽然担心奶奶的眼睛是不是会因此累坏,可还没来得及带她去医院复查,奶奶忽然要二叔接她回去,因为“开春了身子不舒服”,非要在老家接些“地气”才舒坦。我和晓寒此时也都忙了起来,只好让二叔来接奶奶。走的时候奶奶千叮咛万嘱咐那几双虎头鞋穿破了也别丢,恐怕以后再没人会做了。
奶奶回去之后我才醒过神来,是不是老人感觉自己不久人世,所以才强烈要求回家。晓寒也觉出了不对,还没等我们询问,老家来人捎信说,奶奶在回去一个月后就病倒了,大夫说不是病,就是人老了,无药可治。我放下手里的工作急忙赶回老家,到了才知道奶奶在前一天已经去世了。
办完奶奶的丧事,按习惯要请帮忙的老乡吃饭。饭后大家在一起聊天,说起奶奶忠厚贤惠的往事。我默默听着,老乡们对奶奶的赞扬此时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安慰了。这时一位大娘突然说幸亏老太太的眼睛做了手术,不然那三双虎头鞋没人会做了。我说是啊,老人家如果不是为了做鞋子,恐怕才舍不得做手术呢。
这时一直给奶奶看病的卫生所的老大夫忽然说道:“其实你们都不知道,老人的手术完全失败了。在接回老人后我就知道了,她除了一只眼有些光感,做过手术的那只眼睛完全失明了。给你做的那三双鞋子,都是老人瞎着眼摸索做出来的啊。”
屋子里一下安静了,几个婶婶都停止了唠叨,爸爸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妈妈也背过身抹眼泪。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慢慢走出去,发现外面的夜空繁星点点,像一颗颗钻石闪着光芒。我跪下来,祈祷着奶奶能在天堂恢复明亮的双眼。
在我离开老家一个月后,爸妈忽然不期而至。面对热情的晓寒,妈妈似乎有些忸怩,住了一个晚上就要走。离开的时候妈妈忽然掏出一个红布包塞到晓寒的手上,是一沓崭新的钞票。妈妈叹了口气说道:“晓寒,我这个做儿媳妇的还不如你做孙媳妇的。其实你们做的我都知道,都赖妈太糊涂了……什么都别说了,结婚时我们什么都没给,这5000块钱你去买个戒指,不为别的,就算补偿你替我伺候你奶奶吧。”
我和晓寒怎么都推辞不掉,看着同样渐渐衰老的父母,再看看手里的红布包,那一沓钞票已变成了一颗璀璨夺目的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