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应邀到一家医院参加医学会议,主题是怎样疗养晚期癌症病人。会后,我们又巡查了病房,所到之处,总引来一片企盼和希望的目光。
在一间重症病房,一位老年病人甚至颤巍巍地下了床,在护理小姐的搀扶下一步一挪向我们走过来。同行们纷纷迎上去,向他伸出手。他一概不理,坚持着径直走到我跟前,低下头,很认真地把右脚放到我的右脚旁,轻轻碰了一下,然后抬头望着我,孩子般地笑了。
“弗兰克!”我抓住他的双肩,失声大叫。他不能够回答,这我知道。每次见到我,他只会这样用脚轻轻亲一下。
我的思绪立刻穿过半个多世纪的风云,回到战火正盛的1941年。那时我在伦敦读大学,因为每天都有空袭,我们常到防空洞避难。有天夜里,又是长长的空袭,我和其他百余名市民又躲进了防空洞。正睡意矇眬时,我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在眼前一闪。他们也是这间防空洞的常客:威斯特夫人和她的儿子弗兰克。
我一向很关注弗兰克。威斯特夫人说他已经27岁了。但看看他的脸:一派懵懂,如初生婴儿一样混沌无知。他天生弱智,其心智远不及一个小孩子,凡事都靠母亲照顾。他甚至不会说话,高兴了或者愤怒了,就呜噜呜噜叫几声。那年威斯特夫人已经年过六旬,却依然硬朗能干。有个像弗兰克这样的儿子,做母亲的理该如此吧。
就在那夜的空袭警报解除后,有警察过来告诉威斯特夫人,说一个500磅的大家伙正好落在她房顶上,将她的家夷为平地了。那个时期。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所以威斯特夫人并未哭泣,她只是紧紧抓住弗兰克的手,怜惜地看了他一眼。在场的人赶紧解开随身带着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些生活用品送给他们母子。我一个穷学生,除了书之外身无它物。看到弗兰克脚上的鞋子已经支持不了多久,我想下次就带双鞋给他吧。
第二天,我果然又在防空洞里见到了威斯特母子。我走到弗兰克身边,把右脚放到他右脚旁比了一下,真巧,一样大。我从包里掏出那双半新的球鞋递过去,这在当时差不多是顶好的鞋子了。弗兰克接过鞋,笑了,孩子般纯洁的笑容。然后,他也把他的右脚放在我右脚旁边,轻轻碰了一下。可怜的弗兰克全不明白我刚才这个举动的用意,大概以为这是一种问候吧。
后来我们还见过几次面,每次他都欢天喜地地跑过来,用只有我们俩懂得的这种方式问候我。
可是,我永远也不能想象,当五十多年的岁月漫漫走过,我的脸已不再年轻,已经病入膏肓的耄耋老人弗兰克还能认出我,还会隔山隔水地走过来,用脚轻轻亲我一下,而且记得是用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