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告别人世前的那几年,一直执拗地专注于一件事——为自己做棉布垫子。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偏得了那不能要强的病:脑血栓。还好,没到出血的地步。病后半年,母亲又挣扎着起来了,不仅能双手提水,还能给父亲做一日三餐,这让在外打拼的他多少放宽了些心。
母亲知道脑血管的病终归是一劫,她不想哪天万一真瘫在炕上给他添太多麻烦。母亲让父亲去集市买来鲜亮的花布,拆掉一些棉絮,一闲下来就为自己做小垫。母亲的手其实已经不太好使了,这使得她的针脚不像过去做姑娘时那般精细,那些针脚大大小小的,还好,反正是垫在身下的,母亲没太多讲究。
他不知道母亲做小垫的事,母亲也从不让父亲说。母亲每次做完小垫,都让父亲帮着放进炕上的柜子里,日复一日,母亲做了多少垫子,连母亲自己也记不清了。有一次,他回家,撩开门帘,刚好看见母亲正在忙活。母亲的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手上残留着被针扎破的血迹。
见他回来,母亲惊喜地说:“咋没吱个声就来了?”边说话,母亲边把手中的活计往一边撂,要下地给他做饭。那时,他不知道母亲正在做垫子,他还让母亲没事就多歇会儿,别再累着。母亲边答应着边下了炕,他扶母亲下炕时,母亲还说:“妈没事,甭扶我。”其实,他看出母亲的身子多少有些倾斜,毕竟是得过病的人了。
那时,他还没成家,母亲很惦记他,总想看着他娶上一房媳妇,才算心安。可境遇的不济,让他的爱情一直有太多阻隔,更何况,感情的事哪能是说来就来呢?他只是安慰着母亲,也安慰着自己,然而,爱情却并没有因为他的安慰对他回心转意。
母亲终于没有躲过那一劫,只是,那些垫子一个也没用上。那天早晨,母亲和往常一样去门前的河堤上遛早,和母亲遛早的还有几个同村的婶子大妈,母亲还有说有笑和她们唠着家常呢。“我咋这么难受呢?”话音刚落,忽然,母亲就倒在地上了,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得到消息时,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扑在母亲身上,浑身瘫软,半天没起来……
他是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发现那些垫子的,它们锁在柜子里,码放得整整齐齐,整整码了一柜仓。父亲在边上解释说:“你妈不让和你说,她就怕自己万一哪天瘫炕上,少给你添点麻烦。”他数了数,母亲几年来,一共做了133条垫子,那些垫子摊开在炕上,码了好几层,他的眼泪滴在那些垫子上,湿了好大一片。
母亲过世没多久,他邂逅了一个女孩子,他们闪电相识并闪电结婚,一切顺利得出乎他的想象和预料。很快,他的孩子要降生了,那些天,他和妻子一直在为孩子的出生做着准备。“总得做些被子、垫子的吧。孩子生下来,用什么呢?”妻子的提醒,让他豁然开朗。
他马不停蹄回了老家,想取回母亲的那些垫子,这时他才发现,那些垫子花花绿绿喜庆得不行,给孩子用再合适不过了。他不明白,一向节俭的母亲如何舍得用全新的棉布为自己做垫子呢?这不是母亲的风格啊,母亲连双袜子都是补了又补穿在脚上啊。他的疑问也带来了父亲的疑问:“我那会儿也奇怪呢?你妈还特意让我带她去过一次集市,说我挑来的花布不好看。”
那一刻,他仿佛明白了母亲的心意,眼泪再一次模糊了双眼。
儿子降生那天,在医院的产房里,包裹儿子的就是母亲做的那些垫子,它们花花绿绿的背景催开了他心头的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