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惠珍是1996年来到我们家的。她出生时,不能如普通孩子般顺产,是个“产钳婴儿”。她生母只有十多岁,意外怀孕令家族感到丢脸,因此当惠珍从母亲子宫里被产钳用力拉出来,待头部差不多回复应有形状之后,便马上被送去寄养家庭。她的智力也永远只能达到三岁水平。
那时候,惠珍这类人被称为智障者。但在我父母眼中,她仅仅是个需要疼爱的小孩。他们收养过很多孩子,其他孩子不过要短期照顾,只有惠珍一直留在我们家里。
惠珍三岁时到处奔跑,足迹所至之处也乱七八糟,凌乱就像口香糖粘在鞋底一样跟随着她。我们刚为她收拾好一处地方,她又开始在别处捣蛋了。她不停牙牙学语,终于会说话时,就不厌其烦地问:“你去哪?”“你干啥?”“我能出去吗?”我们常叹气说:“唉,惠珍,你真是个讨厌鬼。”
我们一家住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穆迪港,每到夏季,妈妈一转过身,惠珍就跑到后院旁的公园。她通常会在儿童游泳池边停下来,但如果再往前走几公尺,就会掉到贝立德湾里。
她不会游水,却十分迷恋水,一到水边就失去理智,不能自已,总是张开双臂,在玩水的小孩之间横冲直撞,令他们的母亲大惊失色。惟一能带她回家的方法,是像橄榄球一样夹在腋下,任由她乱踢乱叫。每次我不幸要负责这任务时,在别人怒视瞪眼下总觉得尴尬非常。有时候我会假装不认识惠珍。“她不是我的亲妹妹,”我说,一边转动眼珠,一边希望别人明白我是正常的。
放学后,大我三岁的姊姊宝华得帮惠珍换尿片,收拾她的烂摊子,追她,救她,安慰她。妈妈因为忙于打理家中一切,就指望姊姊帮忙。
看惠珍来我家几年后拍的全家福,可见到她可爱的样子:满头小卷发,是雨后沙滩的颜色,遮盖了不正常的头形。她一只眼睛的瞳孔像个逗点,直望前方;另一只眼目光炯炯,像在想着什么鬼把戏。我有张她穿睡衣的相片,笑容满脸,很讨人喜欢。
每到擦窗户或练习钢琴时,惠珍就笑不出来。擦玻璃的刺耳声和钢琴弹出的“多”“来”“米”,会令她情绪激动、神经紧张、大发脾气。
每次钢琴老师问我们为什么还没记住D降半音,宝华和我就耸耸肩,以“惠珍受不了”为借口来推搪。
宝华和我都在十九岁那年结婚,留下惠珍一个与爸爸妈妈同住。我们的孩子出世后,她嚷着要抱抱,我们就给她几个洋娃娃,她从此成为家中最认真照顾“孩子”的母亲。她喂洋娃娃吃、帮洋娃娃更衣以免受凉,还会叫我们静下来,以免“吵醒了孩子”。
惠珍二十岁左右,终日不见笑容,恍如风雨欲来,是我们家最不平静的日子。她年龄已经不小,不能再上特殊学校,要转到专为智障者设立的工场工作。她很讨厌去工场,经常发脾气,过分活跃至不受控制,要服的药物也就更多。
社工不了解惠珍的内心,坚持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不能再玩洋娃娃,令她伤心欲绝。每次她与社工外出上课,接受完“正常生活训练”后回家,都十分生气、暴躁。她的脾性本来就变化无常、难以控制,现在更加变本加厉,甚至会动粗:她曾经一气之下把妈妈推下楼梯。
医生于是大大加重药量。她从四岁开始,说话就可以滔滔不绝,但现在却变得张口结舌,话少得可怜,发音不清,除了最明白她的亲人,没有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她转到另一个工场,但每天早上仍害怕离家,吃早餐时会大吵大闹,泪流满面。
惠珍经过几年才逐渐平静,但说话能力再没法完全恢复,只有一个例外:每当她激动起来,说话又会像白纸黑字般清楚。
“这是我妈妈爸爸!”她有时会高声说。我弹的歌曲中出现“多”“来”“米”,她也会说:“别弹了,佩心!”她和我谈电话,总可以准确说出口:“文迪怎样!”文迪是我们养的小狗,是她来看我们时最喜欢的玩伴。
惠珍成年后,对别人的感受有很强烈的反应。我们大笑,她笑得比我们更厉害。我们难受,她会感到焦虑,甚至迅速发展到歇斯底里。她集中各人的苦恼,不但感同身受,还加倍表达出来。
有时惠珍会令我很惊讶。有一次,我回娘家照料动完手术更换髋关节的母亲,丈夫打电话来,告诉我一位好友突然去世。我十分痛心。我跟那朋友非常亲密,却连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了。
惠珍很自然地体会到我的悲伤,无论我去哪里,都陪伴着我。一天傍晚,我在客厅边铺了地毯的楼梯上独坐,惠珍忽然来到身边,抱着我,头枕在我肩上。“一切会好的,佩心,一切会好的。”她发音清晰,准确无误。我哭了,她则不停轻拍我的左肩。
惠珍成为我家一分子后许多年,我才在心底里把她当做妹妹,而不再强调她只是我的“养妹”。介绍她时,我会简简单单叫她做“妹妹”。她立即注意到其中的区别,还经常提醒我:“佩心,我们是姊妹,对吗?”她有时会以拥抱、亲吻或一句轻轻的“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来提醒我。
有一天下午,母亲打电话来,声音虚弱,没精打采地说:“社工明天要来家里,和我们商量给惠珍找个新家庭。”她心灵深处的痛楚,经电话线千里传来,在我心中引起共鸣。
社会服务部非常清楚我父亲已经一把年纪了(妈妈八十一岁,爸爸七十六岁),身体虚弱,决定把惠珍带走:为了惠珍自己,也为了我父母。
他们知道惠珍在我家住了三十五年,名副其实是家庭一分子。怎样安置惠珍,他们自然须征询我父母意见,并保证不会匆忙行事。妈妈和爸爸要求,最好把惠珍送到普通基督徒家庭,而不是团体家庭或康复机构。
事情奇迹般顺利。社会服务部找到个完全符合我们条件的家庭,而惠珍拜访了那家庭几次之后,她爱上了她的“新朋友”。她知道那家人喜欢她,接受她,而且还有一条友善的大狗;但她还不知道将要搬去那里长住。
惠珍在我家的最后一个夏季,父母和她开着露营车穿越三个省来探望我。过去九年,我注意到父母和惠珍正逐渐交换角色。惠珍对妈妈、爸爸,以及露营车有强烈的保护欲。她是个一丝不苟的管家:对用什么碗碟很挑剔,经常打扫,并坚持爸爸每天要午睡。她越来越成熟了。
那次来探望我,她显得心事重重,似乎感觉到什么,又似乎要在心里为些事情做好准备。
回到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后,有一天,社工带惠珍去喝咖啡,告诉她,几星期后就要离开父母的家,但保证她仍可以经常回去探望,就像我和宝华一样。那天傍晚,我打电话回去,惠珍说要跟我聊几句。我心里一沉,知道未必可以了解她的说话。但她每个字也说得很清楚,而且流露出无限悲哀。
“我要走了,佩心,我要走了。”接着她把话筒给了母亲。母亲声音很小,说惠珍没吃晚饭。惠珍从来不会不吃晚饭:食物能给她安慰,又永远不会嘲弄她。
我很担心;但惠珍搬家的事顺利得令所有人意外。有时候,惠珍以为旁边没有人看见,会暗自下泪。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迫不及待将情绪表露无遗;现在懂得静静地由别人决定她的命运。她以神赋予的力量,表现出令我们刮目相看的包容和成熟。
离家开始新生活前,惠珍选了一些洋娃娃带去新家,把剩下的十个整整齐齐排在床头。临行前,她溜进房间,走到床前,抱起一个她的“孩子”,答应会回来看她;然后逐一抱起其他娃娃,说一遍同样的话,在她们脸上印上亲吻,说深爱她们,叫她们等她回来。
我妹妹方惠珍,是个有颗童心的非凡女人,出人意料地通过了生活中最复杂的考验,像家里其他孩子一样,终于长大成人离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