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了,你把我送给了大妈做儿子。
我常常趴在低矮破旧的院墙上,看着我曾经的兄弟姐妹围在你身边,等着一锅粗面馒头出锅。一双双肮脏的小手迫不及待地伸出来……你驱逐着他们,愤愤地说他们是一个个小饿死鬼。
他们不走,依旧围在你身边,眼睛盯着黑糊糊的锅盖。
你抬头看见我,刚刚还充满愤怒的眼神忽然变得充满愧疚,你一定有些慌乱,不停地在衣服上擦手,然后朝我招招手,小心翼翼地喊我的小名:“石头。”
他们也飞快扬起头来,看到我,一起笑,我不能分辨那样的笑是善意的还是嘲弄的,便飞快地从墙头上溜下来,撒腿朝不远的新家跑去。冲进门,大妈正在煮鸡蛋,说:“石头你又跑哪儿去了,快,来吃鸡蛋。”我赌气一样一口吞下。
大妈在旁边爱怜地看着我。
过了大半年,我才肯叫她妈。她很疼我,是真的很疼我。她是个温和的女人,也许因为她读过书,大伯又在外面做事的缘故,她温和而漂亮,衣服整洁,家里也干净。而且她从来不发脾气,更不会骂我。你总是在焦虑的时候骂我们这些孩子,好像是我们让你的生活变得穷困潦倒。
或许你终于是厌倦了,终于不肯再负担,所以,爸爸去世后,那天大妈一开口,你就迫不及待地将我推到了她面前——你把我抛弃了,你不要我了,你为此感到轻松。我的心里却充满了怨恨。
家里真是很穷,寒冷的冬天,我们兄弟姐妹4个人挤在一床被子底下取暖。记忆中的夏天我们总是光着脚度过……可这是你把我送出去的理由吗?你知道吗,纵然再贫穷,那也是我的家。而你,把我从家里赶走了,不再让我叫你妈。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抛弃了我。
你真的抛弃了我。我住到大妈家的第二天,你来给我送一双你做的鞋子,我喊了你一声妈,你慌忙说:“石头,叫婶。”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转身冲出门去。
你做的那双鞋子,你第一次专门为我做的新鞋子,黑的鞋面白的鞋底,鞋底厚厚的,纳着密密的针脚,是我曾经一直想要的,但那双鞋,一直到放小了我也没有穿。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叫过你妈,也不叫你婶,看见了,远远地就跑,也不再去趴那道低低的院墙了。我终于知道,我和我的家,已经没有关系,现在,我是别人家的孩子。
大妈温和地、耐心地爱着我,爱着一个心里充斥着屈辱和怨恨的孩子。慢慢地,她用她饱满的爱将我一点点改变。我毕竟还小,容易被温暖。
我开始习惯新家的生活,习惯了饭前洗手,每天晚上洗脚,定期剪头发,在干净的白纸上写字,像个幸福的孩子。我终于叫她妈的那天,她哭了。
以后,她就是我妈。从那天起,我开始努力忘记当初把我丢弃的你。
7岁,我读小学的时候,跟着父亲,也就是曾经的大伯去了城里。然后妈也去了。我们全家搬了过去。从此我离开了生活了7年的乡村,离开了你。
对一个孩子,忘记真的很容易。我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改变了一个农村孩子多年的生活习惯,越来越像城里那些洋气的小孩儿,穿校服,穿白运动鞋,头发短而整齐,说普通话。我不让妈再叫我石头,而是叫我的学名:张谦。
没有想到你会来。秋天,街上刚刚有落叶的日子。那天放学回到家,进门就看见了你。
我不知道那时候你多大的年纪,看起来像个老妇人,颜色黯淡的衣服,很久没有清洗的头发,还有粗糙的手指。看到我,你充满着慌张和惊喜,怯怯地唤我:“石头。”
“别叫我石头。”我粗暴地打断你,“我叫张谦。”
你一下不知所措起来,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妈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说:“张谦,不许这么跟婶说话,婶是来看你的。”
我不再言语,拎着书包去了自己的屋。没想到你跟着我进了屋,你四下看着,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去摸了摸我的被子,又打开衣橱,一件件看我的衣服……然后你就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直到妈进来喊吃饭。
饭桌上竟然有新鲜的玉米。我不假思索地伸手拿了一个贪婪地啃,这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妈说:“就知道自己吃,婶大老远给你背来的。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不懂事。”
咯噔一下,我失去了吃的兴趣,因为是你拿来的。我不想再接受你给我的任何东西——你将我送了人,我和你便已经没有了关系。
我读了中学,读了高中。那些年里姐出了嫁,哥也娶了媳妇,小妹去了广州打工,你身体不太好……这些事是妈告诉我的。听的时候,我默然。妈说你回去看看婶吧,这些年,她一直惦记你。
我沉默片刻,摇头。太久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和你相处,犹如陌生人,是曾经爱过也怨过然后忘记了的陌生人。
1998年夏天,我考上了大学。妈又让我回去看你,我还是拒绝了。妈说你肯定会来的,她把我考上大学的消息告诉了你。
你却没来,让人带了3000块钱。看着那些钱,我不置可否。
钱,妈又让人给你带了回去,还带了一些药。你的心脏不好,腰也不好,阴天就会疼。妈说3000块钱可能是你攒了一辈子的。
其实你真的不用这样。我已经不再怨你。但是爱,也已经不太可能。
大学是在北京读的,生活更加忙碌起来,看世界,谈恋爱,想未来……内容太丰富,不会有空间装下一个多年不见的你。然后毕业,工作,继续谈恋爱……不到30岁的男人总觉得自己会有无限好的生活,并努力打拼。
你终于病倒。这次,妈没有征求我的意见,而是下命令:“张谦,你必须回去。”
回村的路途漫长而陌生。等在车站的是已经年过40的大哥。“妈快不行了,”他说,“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在等你。”
你真老,满头的白发。大哥说你才64岁,可你看起来像84岁。一双手干枯得只剩下皮。我站在你身边,为眼前的情形心酸,忽然想喊你一声妈,像小时候那样,可张了张口,喊的却是婶。
你听见了。伸出手摸索着找我的手。我弯下身来。你想说什么,却太虚弱了,我只得将身体弯得更低,低到你的耳边。
断断续续,5个字,你说了好半天:“石头……别怨妈……”
心“咚”地就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二十几年光阴覆盖的痛,就那样一下被撕裂。你的手一松,我慌忙去握,终于握住,硌得掌心生疼。
你就那样走了。听到哭声一片,我呆呆地俯在你身边,握着你瘦削的手指,久久没有眼泪。
那晚,和大哥为你守灵。有些讷言的汉子,断断续续地说:“石头,这些年,妈一直想你念你,没有一刻忘了你……你出生时身体就不好,多病,吃饭的时候总抢不过我们。大妈没有孩子,家里富裕,妈是想给你一条活路……”
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将我送出去!我不知道那一刻你的心有多疼。而你在失去我的那么多年里,又是怎样隐忍着不去看我,不去打扰我的生活,这么多年,我始终是你生命里的一道伤口,再也没有复原,你爱了我一生,想了我一生,也疼了我一生啊。
当年,在生活的苦难面前,除了把我送出去,你还能拿什么来爱我呢?而如今,在生命的无情面前,我又能拿什么来回报你?
眼泪,终于开始流下来。在你的面前,第一次,我哭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