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的爱,我早已读懂,却无处偿还。
一
我的出生,是不讨喜的。上面已经有个姐姐,父母急切盼望一个男孩。是她强硬地把我留下了。据说她看了我一眼后,说了句:“这丫头片子,眉眼长得跟我小时候一样,好看。”
那时候她六十多岁,身体很好,头发乌黑。她活得讲究,每天都要换衣服,即使只是那么几件。梳头也要用去好长时间,对着镜子,梳理得纹丝不乱。她出门前,一定要弯腰掸去鞋面上哪怕少少的灰尘。
他们都不喜欢她,觉得她怪,讲究多,却又都莫名地畏惧她,所以就离她远远的。而我,只觉她和家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的眼神、她的气质、她的每一丝呼吸中,都散布着一种神秘却又让我向往的气息。
她自己住东边的房子,独立的一间。爷爷去世后,她很少让别人进去,直到我出生后,跟着她住。
她的屋子很干净。长大后,我知道那是一种典雅清静的气息,像她。家具都是老式的,颜色虽陈旧却纤尘不染。一张暗红色的木床,雕刻了花纹,有高高的床梁,床头上放着一个木头箱子。箱子也是暗红色,用老式的铜锁锁着,方方正正,不算大,上面亦有雕刻的花纹,纹路深刻而细密。箱子散发一种独特的香味,可以驱散蚊虫。并且,箱子上,从来不落灰尘……
她出门,也只是走到院子里,坐在她那把同样颜色陈旧却极其干净的藤椅上。
我常常站在门后偷看她,小小的脑袋探出来。她会向后摆摆手:“兜兜,过来!”但是并不回头。
她喊了我,我便会把小小的身体移出去,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后。脚步那样轻,她也总能听见,说一句:“挺直身体,大大方方的!”声音不大,却严厉。
于是,我便会下意识地把身体挺直,站到她面前,喊一声:“奶奶。”
她点点头:“对,要像个大家闺秀。”然后,她会教我认字,用小树枝把字写在地上。我认得好,她就会给我剥几粒花生。我很愿意听她的话。一老一少,就在树底下,写字,吃花生,慢慢过掉一天。
终于,我快四岁的时候,妈妈生了弟弟,我更加被忽略。他们原本就不喜欢我,而我,也只愿和她亲近。我喜欢认她教的字,跟着她,一遍遍写。
有一天,她在走街串巷的货郎手里淘弄来一本小人书。小人书上的图画和文字引领着故事脉络,牢牢地吸引着我。我很快看完,讲给她听。她很高兴,之后我的小人书越来越多。她好像有一些钱,常常拿出来给我买些很清雅的布料,缝了小裙子给我穿。
常常会听母亲抱怨她:存的钱自己藏着,不拿出来贴补家用。她似乎听不见这些,或者听见了也毫不在乎,只是按照她的方式过她的日子,用她的方式照顾我。
而我,忽然开始对她的箱子充满兴趣。那只散发着淡淡香味、雕刻着神秘花纹的箱子,那只总是不沾尘土的箱子,那只会驱散蚊虫的箱子。
很想问一问箱子里面到底都装了什么,却忍住了。年纪虽小,但我已慢慢学会在她面前压制所有的好奇,收敛我的任性,轻声地说话、走路,小口地喝水,安静地吃东西。
二
五岁时,我已经能够将一些句子读完整。那天,读给她听,她无比欣喜,领着我到村里的小代销店,买了一把奶糖。我藏在兜里一整天没有舍得吃,第二天,却忍不住拿出来炫耀。母亲看到了,命令我给弟弟。
我不给。弟弟大哭,我迎头挨了一巴掌,委屈万分,把糖递过去,小声啜泣。
她听到了,从屋里走过来牵我的手,对母亲说:“以后,我养活兜兜,不许你们打骂她。”
母亲想说些什么,又被她的目光逼退,愤愤地隐忍着拉了弟弟朝外走。
那一刻,心底忽然无比踏实,抬头看着她—一个六十多岁的眼神犀利气质清雅的老妇人,好似有了最安全的依靠。
我五岁半的那年秋天,成了村里小学一年级学生;识字最多、年龄最小的学生;穿白衬衣白运动鞋最干净的学生。
课本里的东西渐渐满足不了我,喜欢我的老师说,她可以去镇上的新华书店给我买一些课外书。我跑回去跟她要钱,知道我的意图后,她毫不犹豫地拿了钱给我。
五年级的时候,我自己可以去三公里外镇子上的那家小小的新华书店买书了。钱,自然是跟她要的。反正,只要我买书,她总是有钱。
11岁半,我以最好的成绩考上了镇上的中学。那年,她73岁,头发忽然全部变白了。
中学住校,我依然喜欢看书。二年级冬天时,我发现新华书店进了一整套宋词。
想要的感觉太迫切,甚至让我不能呼吸。等不到周末,一路飞快跑回家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她要钱。听完我说的钱数,第一次,她顿住了。
“奶奶,奶奶!”我央求她,充满渴望。我说我过年不要新衣服。她还是不说话,抿着唇。我快要哭出来。
她忽然说:“兜兜,别急,奶奶有办法了。周末你回来拿钱。”
我松了一口气,笑起来。
周末拿了钱,我把那套书抱回家,厚厚的一摞,觉得自己如童话书中的公主般富足。回去一头扎进书里,吃饭也舍不得放下。
她吃完饭走出去,母亲跟到门口,探头看了看,走回来伸手戳我一指头:“买什么破书,一个玉簪子,五十块钱就卖了……”
我没听明白:“妈,啥卖了?”
“你奶奶那箱子里都是宝贝,这些年多少人惦记着来收,她都舍不得卖,因为你这几本破书,她随便就卖了一件。”
“啊?”我有些吃惊,心里充满幸福,奶奶的箱子里原来是宝贝,并且可以换钱—那样的年纪,只会这样来计算幸福。
三
我拥有的书,已经快要把她的小屋装满。周末回家的夜晚,我躺在床上,她听我背诵那些诗词,听我讲她不曾听过的国外的爱情故事……快80岁的老人了,却依然心思清明,听得懂我讲述的一切。
也有时候,我会和她一起打开那只箱子,头对头地清点里面的东西。然后,我的书越来越多,箱子里的东西却在一点点减少。我从来都没有去想过,她的箱子里那些东西到底值多少钱,因为她一直对我说,没多没少,卖了就是值。
我考上大学那年,她的箱子,终于彻底空了—最后的东西,全部换成了我的学费。
那年,她82岁,白发晶莹,额头光洁,皱纹深刻却不显衰老。她对我说:“兜兜,要从容,要大气,要开阔。”
九个字,成为我的人生箴言。
两年后,我读大二,84岁的她,在那个落雪的冬夜静静离开人世。之前,没有任何疾病的征兆,她却默默换好了早几年为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寿衣—宝蓝色的缎子长袍,桃红的龙凤图案。她一生素净地活着,走时,却一定要如此艳丽。
我赶回来,看着她已离去的平静面容,无泪。那天晚上,在和她一起居住了很多年的小屋里最后一次陪她。注视她良久,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那只檀香木的箱子不见了。
想起几天前她最后寄给我的一次钱,冲出去追问母亲,母亲口吻漠然:她把箱子卖了。
那一刻,心痛得不能自抑,无法呼吸。
很多很多年前,她是大户人家读着《红楼梦》长大的清雅女子,却在时势颠簸中成为一个字都不识的农人的妻。她尚且拥有许多家传的金银细软,却在心灵的贫瘠中委屈地活着,活了大半辈子。后来她有了我,开始把人生全部梦想托付于我,祈祷我去走她曾经想走的路,邂逅温雅男子,享受曼妙爱情,度过从容优雅的一生……
她离开八年后的春天,一晚,无意中,我和性情温雅的爱人观看央视二套的“鉴宝”栏目,看到屏幕上一个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捧上了一只暗红色的箱子,他说那箱子来自民间,年代久远,檀香木的质地,雕有龙凤图案,很多年后,依然散发清香,可以驱散蚊虫并不沾灰尘……他的报价牌上的报价是一串长长的数字。
爱人喃喃地说,好像是真的。转头,却惊异地看到那一刻的我,已经泪流满面。
那是她的百宝箱,它和它里面的存品价值连城,可是她却随意地当了寻常物件来卖掉,只为为我换取温雅安康的一生。
那是她的爱,我早已读懂,却无处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