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上一家小理发店,模样颓唐,生意平常。隔着它,两丈三丈,另也有两家做头发的,不叫理发,号称发廊,有名字取得极堂皇,总之叫什么“环球”,装修得颇时髦,进进出出,也都是巷子里的红男绿女。墙上张贴的,多是明星的发型照,那当然是引领潮流的。坐到沙发椅上的女孩子,指着墙上的画片侧过脸来说:给我做她那种,莫走样哦。那画片上的明星,是张曼玉。榜样当前,山寨一个没有什么不好。
而小理发店取名玉梅理发店,一点时尚气息都没有。开店的中年女人,就叫玉梅,人呼她玉姐,当然也不时髦。而且,瘸腿,斜肩。但是,人精致,衣服虽陈旧,却是干干净净,又时时拍打,不使碎碎毛发沾身,极利索的样子。到这小店来的,多是老主顾,上年纪的男女,走亲戚一般地走进来。这叫玉姐的中年女人,熟悉每一个老顾客,也晓得他或是她,要的是什么发型。遂精精细细地剪吹,一边又聊着家常,说的都是体己话,真的是亲戚的模样。
她做活,自然收费比发廊要低得多,一个月下来,也就是千把块钱的收入,刚刚够一个人的平常生活。但她的负担却不平常,因她老公得了重病,换过了肾,只能躺在床上静养,且还时时要吃极昂贵的药。她家里已欠下了七万块钱的巨款,这窟窿还不断地扩大。一个崽又不争气,家里穷,他还偏生好吃懒做。街道社区照顾他,给他一份工作是替一个单位守传达室,月薪八百元。头一个月发工资,他拿这八百元买了一双阿迪达斯。上班,出太阳,他将两张椅子拼在传达室门口睡懒觉,差点被炒了鱿鱼。
面对这样的丈夫及这样的崽,若是随便一个什么女人,必定是愁云锁眉,长吁短叹,而这玉姐偏不,生性极坚强,叫别人愁绝的事,她倒是从容应对。我每回从她店里经过,看到她都是一脸平静,对客人更是有笑意。我觉得讶异,她的精神的力量从哪里来呢?钱越借越多,也不能老是借,于是她便把自家的房子卖了,破破旧旧的一间老屋,卖了十五万。还了债,省吃俭用,剩下的钱仍给老公治病。又在巷子东头租了一间房,租金三百元,住了不到半年,有回老公的病出了险情,房东担心租客死在自己家里不吉利,就逼她退了租,事实上就是被赶了出来,最后她只好寄住在妹妹家里。即使是这样的情形,她也表现得很平静,一切迎面而来,她却迎面而上。她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就是个男人也趴下了,而她不,天天守着她的小店,操持了家里的一切巨细事务,脸上仍是一种深沉的平静。好在据说,她的崽现在多少也懂事了一点,晓得年轻的肩膀也要来担当这个家庭的困局与艰难。
我每回从巷口过,看到玉姐,就有一种感慨暖暖地涌上心来,就觉得我们中国人有一种生存的韧劲和乐天的本性。这就叫民气,是压不倒的生机,摧不垮的意志。我对像玉姐这样生活在社会底层,不管如何困厄,都坦然面对一切的人,真的是充满了莫名的敬意。
这世界,到处都有感动你的人,虽然这样的人看上去极普通,甚至,极渺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