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不是不幸福的,她曾经被一个男人,非常彻底地爱过,即使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她也愿意。
她70岁了。皱纹很深,眉眼低垂,脸孔有一种阴森的气息,像骑着扫帚的巫婆。然而她穿艳粉格裙配白色衬衫,孔雀蓝开衫,白短袜,细看原来是极浅的奶黄,像一个17岁的中学生。
她离过两次婚,第一次婚姻的儿子归了男方,中年之后才与她重认,感情淡漠得很。她等于什么亲人也没有,晚年独居在东京一个10平方米大的小公寓里,没有浴室,她每天去街上的澡堂洗澡。房里只有一张床,她每天在那张床上吃饼干、喝冰红茶、写字、睡觉……住了10年,从不打扫,后来要搬走的时候,杂物已经积了一米多深,工人揭开上面的一两层,发现下面的已经朽成泥了。
她叫森茉莉,是“耽美小说”的鼻祖,也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她的父亲森鸥外是与夏目漱石齐名的日本近代文学的奠基人。明明她上有兄长,下有弟妹,父亲却说:“茉莉成长的岁月,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时常抱着小女儿站在他们二楼书房的窗口,看东京湾的景致,潮起潮落,白帆来去。
父亲伏案写作时,等闲人等皆不能打扰,只有茉莉会咚咚咚跑进父亲的书房,父亲便一手抱她在膝上,继续奋笔疾书。这一幕,被友人画成匆匆的素描。50年后,森茉莉细细回忆自己的童年:专门从欧洲订制的彩衣,花绣如蓝孔雀森林;看的图画书、用的蜡笔都是进口的;银匙、银杯、每天午后的一块小蛋糕,都是最好的,父亲吃一口,喂她一口。她是家中的小公主,她的父亲,是她全部的小宇宙。
16岁,她被父亲许配给实业家之子。夫婿生得英俊,用耽美小说术语就是美型男,且专攻法国文学。婚后一年,茉莉生了儿子,再过一年,她把儿子留在日本,交给保姆,与丈夫去巴黎游历一年。父亲来车站送行,在火车开动的一刻,默默地向她点了两三下头。茉莉满脸是泪大哭起来:“那温柔的蔷薇刺,在我心脏中间,现在仍扎着。这是我简直可怖的恋爱。”一年后,父亲去世,死后两天才被人发现,而那时,茉莉在巴黎。
她人生华美的上阕戛然而止,她是失掉了水晶鞋的公主,重新成为灰姑娘。“生了孩子也不会照料,对扫除、洗衣、裁缝等家务皆无能,同时还犯了奢侈的毛病。这样的生活需要一点魔法才行。”24岁,茉莉丢下两个稚龄的孩子,她离了婚。再婚给一位仙台大学的教授,一次,丈夫让她去东京看戏,戏散后回家,她发现自己的行李被丢在门外,箱子上附了一封休书……人生经得起多少蹉跎呢?她终于成为一位潦倒的老太太。
大概是为了稿费,晚年她开始写作,大部分散文都是回忆父亲,回忆童年,她念念不忘父亲送过她的礼物。“自打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最初缠绕在脖子上的,是父亲送给我的镶嵌式的项链。这项链是从柏林的商店里买来的,上面标着森林太郎的名字,经过西伯利亚的旷野,寄到了位于千驮木町的家中。黄金的锁子,坠着五颗马赛克,白的,玫瑰的,绿的,还有大红的,色彩绚丽。我在穿和服的时候,也佩戴着这副项链。不过,这是我父亲特别的喜好,他选定了和服的颜色和花纹,以便带有女式西服的风格。”一顶帽子、东京最近的粗野风俗,一切都让她想起他。她的爱,躲在亲情的圣洁帷幕里,很安全。
她的第一部散文集《父亲的帽子》一炮而红,获得了日本随笔家俱乐部奖,她从此走上了文坛。直到84岁去世,大约30年间,森茉莉写了八卷本的小说与散文,其中最重要的主题,始终是她与父亲的“爱情”。作为散文家,她写童年回忆,巴黎那一年的见闻,暮年的贫困生活。在笔下,她破旧的公寓也像宫殿一样豪华。“耽美”二字并非浪得,她用词之华丽有如锦缎,形容陋室也是:“床上放着台式的面条砧板,上面有切了三厘米的红色胡萝卜,洋白菜八分之一,马铃薯两个,草莓和黄油三明治;在床下的朱红色花草席上,在银色锅里,一个一个用盐磨洗到几乎发亮的蚬、三州味噌、白味噌、白鹤牌清酒、酱油、特级柴鱼等,已做好味噌汤的准备;床边小桌子上,有一排透明容器的黄油、盐、糖、橄榄油、月桂树叶、芥末、三冠牌白醋等,是要用来生产罗宋汤、德国式沙拉、日式酸甜凉拌菜的……”
更狂热的,是她的小说。她笔下,尽是俊美的中年男人与少年人的爱情,相爱、相伤害、难舍难分又不能长相厮守。文学评论家这样说她:其实在茉莉的宇宙里,始终只有两个人,她与父亲。固然同性恋是禁忌,但父女恋是更大的禁忌,所以不得不用小禁忌来置换大禁忌。年老年少的两个男人,实际上是父亲和女儿的化身。为什么是少年而不是少女?因为,茉莉不容许别的女性侵入她和父亲的小世界。
森茉莉的一生,像不像一则拙劣的寓言故事:不能溺爱儿女。要教会他/她做人、生活、照顾自己及他人……否则爱他/她就成了害他/她。但我知道,我们都知道,茉莉不是不幸福的,她曾经被一个男人,非常彻底地爱过,即使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她也愿意。
而她,是父亲的小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