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准备到上海出差,回家取身份证订机票,正碰上父母斗气。父亲坐在书房里发呆,见我回来,有些怯怯地跟我搭腔:“你是一个人出差吗?要不,我跟你一起出门一趟。”
我有些意外,但还是同意了父亲的要求。
到上海后,我办事很顺利,提早回来,带父亲去吃海鲜。
几杯酒下肚,父亲脸上有些红润,话开始多了起来。他谈起他年轻时候的事,那时,他形象好,人也踏实,很多姑娘都对他有好感。这些话引起我的兴趣,父亲平日是个沉默的人,要不是喝了酒,不会扯起这些话题。
我索性对他说:“爸,谈谈你年轻时情感方面的事吧。”
父亲没有迟疑,咂了一口酒,谈起他的初恋:“那个女孩性情很温柔,说话声音很轻,一条长长的辫子拖到背后,喜欢穿淡蓝色的素褂子,打着伞,走在江南的小巷里,真是美极了。”父亲的开场白多少有些让我意外,没想到,父亲还会有这样的柔情。
父亲是浙江人,上大学到了北京。他每年放假都回家乡的江南小镇,和那个丁香女孩有一些甜蜜的对视。他说,每年开学,女孩都要徒步送他很远,一直送到他上开往杭州的汽车。有一年开学时,江南下了很大的雨,那个女孩顶了一片大荷叶,一路跟着汽车跑,那样的场景一辈子留在他的记忆里。后来,他留在了北京,结婚生子,和女孩没有联系。他说,那时他被大城市吸引了,男人年轻时的选择跟以后的选择往往是不一样的,年纪大了才会觉得,一个女人美好的性情是多么难得。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被母亲听到的。母亲脾气不好,这么多年来,父亲受了不少委屈。但他对母亲的评价令我感到意外:“你妈是一个不错的女人,把家打理得好,把你照顾得好,只是一辈子太好强了,所以活得很累。我们吵了一辈子,现在谁也离不开谁了,这是命运吧。”
那一天的酒喝到很晚,江面上忽明忽暗,父亲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我们慢慢地喝着,我怕父亲喝醉,父亲却说:“难得今儿高兴,多喝几杯吧,平时你母亲也不让我喝的。你小时候,爸爸有一次打你,打得很厉害,可你过一会儿又忘了,缠着我带你骑自行车。那时,你喜欢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还喜欢掌着车龙头,嚷着让我加速,下坡就哈哈大笑。那时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呢。”
这一夜,我们父子之间讲的话,可能比几年的加起来都多。
父亲的确有些醉了,话越来越多,但情绪一直很好,我问他累不累,他摇头:“难得高兴,陪你老爸多喝一杯吧。”工作后,我一直很忙,忙着恋爱,忙着自己所谓的事业,很难看一看父亲渐渐老去的面容。我不知道父亲对我的感情,我只知道所有的父亲都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他们不擅长表达感情。这是我们男人共同的悲哀,不过,父亲比我体会得更深一些。这时,我有些理解他了。
我们很晚才回酒店,父亲睡了,我却点了一根烟,拉灭灯坐到很晚。
第二天一早,我决定改变行程,因为公事办得差不多了。我笑着对父亲说:“要不要回趟你的丁香故乡?”父亲有些意外,笑起来:“一把年纪了,人家早就嫁了,都成老祖母了,你这孩子。”可是我看得出,父亲的眼睛一亮。
那个江南小镇离上海有4小时车程,祖父、祖母去世得早,父亲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回去过。在车上,我能看出他的不安,大概是近乡情怯吧,这一次回去实在是个意外。下车后,父亲去老屋看了看,去叔伯家小坐了一会儿,那个远房亲戚说:“你儿子实在是个孝子啊,还能陪你回来看看,老人不就是怀旧吗?毕竟是老家呀。”
那一天,碰巧下了小雨,我和父亲在叔伯家喝过酒,就去小巷里散步。青石板路可以听见清脆的足音,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他年轻时的模样。
男人之间有一种奇异的忧伤,我从父亲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