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出席一位朋友的葬礼。她的墓地边,有一块双人慕穴,碑上刻着夫妻俩的姓名,妻子是1966年生人,丈夫是1965年出生。妻子已经入葬,空着的,是还算年轻的丈夫留给自己的。 怔了一下,心中嗟叹:一个痴情的人,一个清醒等待终局的人。
没有人以为自己可以永生,但在未遇变故时,极少人会去想身后之事。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生命就像你从上帝那儿买来的一次性消费品,比如电冰箱之类的。你知道冰箱是有寿限的,但你使用时,基本不会想它有报废的那一天。哪怕这冰箱已老旧得噼噼噗噗快喘不上气了,你仍旧会不停地往里面塞着需要保鲜的东西。
有一位朋友,在一家银行的保管箱部供职。每遇颤巍巍的老人前来开户,总是好意提醒,是不是要另外设一个授权人,万一生病来不了,可以委托别人帮助你开箱取物?其实这种情况,不是万一,而是经常。朋友提醒老人家时所说的“生病”,其实是说:对不起,如果有一天你快死了,或者突然驾鹤西归,那箱子里的宝物,总得委托一个人取啊。可惜,没有一位老龄客户能听懂她的意思。所以,就总有更年轻的人,要不断面对更繁复的法律手续。 千古艰难惟一死,谁会愿意估算生命的剩余呢。于是,最后的尴尬,就留给了后人。 有一位老大妈,每次来开箱取物,都要花费大半天时间。朋友无意中几次瞥见,她的小箱子中,基本上是日记本与信件。每次仔细检读完毕,她对两道锁钥都不放心,还要再装进一个布袋中,一针一线地缝上封口,然后再小心上锁。来一次,就拆一次,再缝一次。可以理解,那是她生命中至珍之物,或许也是至柔之物,永远不能让任何人碰触。有一天,大妈重病,女儿仓皇赶来,要办理授权。按规定,这些手续一定要主人在场的。想到老人那“临行密密缝”的模样,朋友不忍拒绝,破例上医院办理。在病床上,老大妈当着大家的面,一再交代女儿:“东西不许动啊,身体好一些,我会去处理的。”回头又对大家自信地笑笑:“只是暂时交个钥匙,暂时的。”
很不幸,暂时就这么成了永远。
《圣经》的“雅歌”说:“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戴你在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不知道,大妈没带走的秘密是什么?但无疑她没有完成最后的心愿。如果那真的是一段不堪面对任何人的记载,惟愿她的亲人,哪怕不能宽宥她的举动,但至少尊重她的这份情感。 每个生命,都建立在时间之上。估准最后的时间,确实可以让人生更圆满些。
有一位好朋友的父亲,不幸患了绝症。老妈生性糊涂,一辈子都依赖着这个男人。听她说,那一段时间,老爸最经常做的,就是不停地叮嘱,这个东西是放在哪儿,那个东西又是藏在哪儿。有时候,怕忘了,还把东西找出来,让老妈看看,说:“记住,是在这里啊。”每一次,都被她老妈打断:“说这些干什么?”老爸离开后,她老妈真的是丢三落四,连身份证都找不到。让人心酸也让人惊喜的是,有一天,在一个抽屉里,家人发现了老爸专为老妈开列的物品清单。西哲说,记住你将死去,意味着认识你自己。朋友的老爸,想必通过这些叮咛,回顾了自己琐碎与温暖的一生。万物终将凋亡,但只有人类生命的陨灭,才可以这么温暖,这么从容。
记得大概是30年前,在崂山脚下的一个院落里,我70多岁的姥姥,一边与我妈妈及二姨三姨聊着家常,一边缝着她自己的寿衣。每针每线,都显得那么随意。三姨伸手摸了摸那衣服,说:“多絮上一点棉花吧,暖和。”姥姥笑笑:“到了那个时候,还会怕冷吗?”
姥姥大约是在近20年后,才用上这套衣服的。我一直记得那天傍晚的斜阳,记得院子当中那张放着针线的矮桌,记得姥姥那温婉平静的微笑。
古往今来,有许多先贤圣人,希望自己因死亡而不朽。而我的姥姥,大概可以归入希望自己“速朽”的那类人吧。此时正是凌晨。在刚才下班路上,与一位同事聊天,又探讨起所谓“人生价值”。这位博学的家伙告诉我,自有人类以来,地球上已死去了800亿人。在这浩渺的时空中,在这800亿的人海中,崂山脚下的一个老太太,至今还有人爱着她念着她。对她而言,这也算是有“人生价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