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良和九蕊同在南方一个小镇的电子工厂工作。不过,一个来自北方,一个来自南方。
两个人做的都是办公室工作。九蕊文静而内向,有细长的眼睛和莹白的肌肤。她寡言,但是笑起来有淡淡的酒窝,很迷人。继良爱说话,他的嗓音很亮,有鼓动人心的气魄。九蕊暗地里迷恋这洪亮的嗓音,觉得笃定温暖。
九蕊休息日喜欢去郊外走走,镇的东头有木板的老房子、古典的小桥、潺潺的流水。
继良休息日爱去城里买书。他买的书都是励志类的。九蕊知道一个男人窝在这里不会快乐。离小镇几十公里就是现代都市,那里被宣传为创业的热土,继良疯狂地喜欢那里。
双休日的时候寒流来了,九蕊如常地向老镇走去。因为雨,游人少了,老镇便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里的话。九蕊一回头,却见继良在她身边。
继良笑笑,说:“我也难得在这老镇走。”九蕊只觉心中开了花,是一朵一朵小小的茉莉,慢慢地绽开,满是芬芳。他们走过一座座小桥,九蕊的脚踏在青石板上,期望这路没有尽头。
但是,她敏感地感觉到身边的继良有话要说。果然,他期期艾艾地向九蕊提出借钱,因为他要去那个都市寻找工作。
九蕊借给他5000元,那是她大半年的积蓄。继良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睛有点儿红,只是承诺尽快还。九蕊是个外表淡然却内心执著的女子。就在继良走后没几个月,她也决定去那个城市。
坐在通往城市的巴士上,她看见灯火璀璨,可离城市越近,她越发怀念老镇。但因为继良,她义无反顾。
(一)
九蕊和继良不再是同事,只是在同一幢大楼工作。九蕊依旧做她的小文员,继良做销售。城市生活让继良如鱼得水,他洪亮的嗓音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继良把住处让给了九蕊,自己又找了房子。虽然让给九蕊的房子地点偏远,但是她却很喜欢,因为房子带一个小小的院落。九蕊甚喜这个小小的天井,她在院子里种薄荷和金银花。
花开的时候,九蕊一一将花草摘下,虔诚地把花草在阳光下晒干,然后把它们装人小小的布袋。送给继良。她说:“你一直在外面跑,免不了急躁焦虑。它们能够明目清心。”继良既感动又羞愧,说:“上次的5000元还没还你。”九蕊淡淡地说:“我也不用钱,放在你那儿,就好比给我攒着。”
继良不钝,他明白九蕊的心意。可是九蕊这样清淡和悦的女子,继良感觉亲近又遥远,他喜欢九蕊的一尘不染,但他又怕烟火日子会很快把这样的女子打磨得粗糙乏味。继良理所当然地认为,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就是要用很多钱给她一份安定的生活。但刚刚闯入这个城市的自己,却什么也给不了九蕊。
他不知道,九蕊不是这么想的。九蕊觉得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只要把一颗真心捧给她就行了。屋子里能够放上一张床,饭桌上有简单的菜蔬,院子里有朴素的草花散发出香味,这日子就是幸福。
九蕊羞涩而矜持,她等着继良开口。继良有一日终于满脸通红地站在她面前,她满心惊喜,以为盼望已久的事即将发生。谁知继良竞说能否再向她借一些钱,甚至说不出理由。
她也不问,去银行取了钱给他。她体谅他的难堪,而且他向她借钱,让她觉得自己和他亲近,这使她欣慰。
(二)
继良借钱是为了追求小爱。
小爱是本市女子,长得娇俏可人,生活时尚而又精致。隐秘的意识中,他觉得小爱是通向城市的桥梁。小爱家境不错,颇有根基。能够娶到小爱,继良觉得自己会被这个城市接纳。
九蕊不是不知道。有次她逛商场,看见继良和小爱。她隐身其后,看见小爱选了一款昂贵的蕾丝内衣,之后随意地把付款单抛给继良,继良满脸卑微地去付钱,脸上是讨好的笑容。
她心里隐隐抽痛,快步跑了出去。她心疼他,为了刚才的表情,他在她眼中,一直是树一样的男子,开朗率直而生命蓬勃。在另一个女子面前,他怎么变成了弯绕的藤?那样委屈自己,使她不忍。九蕊不明白,名利真的那么重要?
第二天上班前,九蕊在门口遇到一对老人——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皮肤黝黑,说着土话。他们拿着继良的照片,说他们的儿子在这里住过,问九蕊可曾认识?
九蕊请了假,把他们带到家中,泡了薄荷茶给老人喝,又煮了清淡的饭菜,然后打电话给继良。继良匆匆赶到,一见到他,母亲就哭了,说:“这么些时间没给家里寄钱以为出了什么事,现在一切平安都好。”继良难堪地低下头,说城里开销大,实在没有多余的钱。继良的父亲久久地沉默,然后说:“只要你好,钱不钱的是小事。”
继良的父母不肯过夜,吃了饭就要回去。继良想问他们要不要见见小爱,终究没敢开口。他无法想象小爱会怎样轻视自己的父母。就在这时,他突然清醒地觉得,他身处旋涡。盲目地追求城市生活,他会离生他养他的父母越来越远,他会离那个从小哺育他长大的美丽山村越来越远。
等火车的时候,母亲不停地说九蕊好。父亲不说话,但提到九蕊的名字眼中有温暖的笑意。继良突然觉得心里也很温暖。他好像在嘈杂的人群中闻到九蕊的气息,清淡平实仿佛枝头绽放的小花。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很爱九蕊。她给他的踏实和愉悦是任何人都不能给予的。
(三)
秋天来的时候,庭院里的菊花开了。日光流连在花上,花瓣似吸足阳光,散发氤氲清香。上面有褐色小虫,九蕊手执喷壶,一一除去。忽然听到后门响,是继良。
和继良已有半年未联系,彼此好像心照不宣般自动隐身。隐约听到他的一些消息,他已和小爱分手。有时去餐厅吃饭,她故意和他错开。她想他一定知道,这半年她坚持给他父母寄钱。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不想让老人失望担心。她不愿继良把这当做恩惠,九蕊生性羞涩,最怕别人感恩戴德。
见到继良时,她还是会心跳。门外,继良穿着普通的灰色T恤,九蕊欣赏他这般朴素。衣服不过是一段布料,何苦追求这轻薄的奢侈?阳光在他们中间跳舞,听得见时光寂静流动的声音。继良笑问:“不让我进来?”
继良踏进院子,看见有晾晒的床单,一个男子在用掸子扑打床单。看到继良,他微笑一下,是个清秀的男子,笑容温和干净,却使继良勃然变了脸色。
九蕊是好女子,就不会有人热烈追求吗?
继良冷静地从口袋中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九蕊,说:“我不进去了,这是欠你的钱还有利息。这半年你寄给我父母的钱也在里面,谢谢你。”
继良飞快地把话说完。他等着九蕊推托,并告诉他那个男人和她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九蕊的心灰了大半,她没想到他这样恩怨分明、干脆利落,作出两不相欠的冷漠姿态。九蕊接过来,淡淡地说一声:“知道了。”
半年,183天。继良在梦中都想着和她见面的欢喜雀跃,他们会开始一段崭新的感情。但,只是他想。现实这般惨淡收场,他的心犹如针扎。
他勉强挤出微笑,说:“再见。”她点点头。门在他身后关上。
第二天一早,九蕊发现门口有玫瑰。虽然已经失去鲜嫩,但猩红的花瓣上还有露珠闪烁。她想,是他吗?
(四)
不久后,九蕊回到了古镇,租了一片小小的店面,开了一家书店,专卖书和咖啡——这是她从小的梦想。没想到生意居然不错,渐渐成为小镇一景,她的照片还登在古镇旅游网上。
这一切,她并不在意。长久以来,她只关心自己的内心。安静的日子对于她是疗伤剂,细小的伤口逐渐平复。
冬日细雨的黄昏,冷且湿,没什么客人。九蕊预备关门。古镇还是用老式关店门的办法,就是上门板。有人接过她手中的长条板子,是继良。他背着沉重的背包,把背包递给九蕊,然后扛起一块块板子,关了店门。
现在店堂里只有他们两个。开了一盏昏黄的灯,两张脸浮现在灯光下,只听见彼此的呼吸,乍喜乍悲。九蕊不想问,继良也不想说是怎么遇到九蕊借住的堂哥,又怎么在打听到九蕊回到古镇后他便不管不顾地辞了职,抛弃了薪水不薄的销售主管职位,跳上末班车一路狂追过来。
不说了,什么都不说。细雨打落在窗上,夹杂着雪珠。密集敲打的雪珠告诉人们又一个寒潮要来了。九蕊热了酒,继良烧了菜,他们相视一笑,说:“吃饭吧。”
知道很多很多个日子、很多很多年,他们会一直过这样寻常的温暖的白饭菜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