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曾是一对让人羡慕的情侣。
恢复高考没有多久,她和他就相遇了。彼此看对方的第一眼,便是电光花火。他看她,如但丁初见贝雅特丽采,只觉得满眼全是这个美丽的女子,而他是气宇轩昂、清风秀骨的男子,她一见倾心,喜欢他品质优良、内心向善。
她会画一手好画,他会写一手好诗,人们说他们“金童玉女”。
相恋4年,在毕业的时候,她把他带回家。母亲问他的家世,他一五一十说来,母亲变了脸色,然后拂袖而去,下了逐客令。
“怎么了?”她忐忑地问母亲。
母亲说,“文革”的时候,搞武斗,是他的父亲把她的父亲搞死的,那时,她刚刚一岁,母亲说:“你能嫁给他吗?你嫁给他,我宁可撞死。”
他不相信,疯了似的去问父亲,父亲说:“‘文革’那阵儿,太乱了,有些事,说不清……”之后是长久的沉默,好多事情,刹那间就会江河逆转,一对相恋的人。却因为上一辈人的恩怨就要画上句号。
怎肯心甘?她跪在母亲面前,求她放爱一条生路,母亲说:“除非我死,否则永远不可能。”
母亲为她,守了二十多年的寡,她如何舍得这如血亲情?
她和他,只好绝望地分手,她说:“除了你,我一辈子谁也不嫁。我等你,哪怕从青丝到了白头。”他抱着她:“除了你,我谁也不娶,哪怕等到来世。”他给她念舒婷的诗《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他说,我是一棵木棉树,永远和你站在一起,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她说,我是另一棵木棉树,永远和你站在一起,根,相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那是他们的爱情誓言。他们相约,一辈子不分开,永远为对方坚守爱情。
毕业5年后,他们依然我行我素,根本不理父母的相逼,有人来提亲,都一一被拒绝。他们心中的恋人,只是对方。
28岁那年,他来找她了。
他说,我们私奔吧,或者,一起殉情吧!他家里出了事,母亲去世了,他是家中独子,为了让他结婚,父亲甚至长跪不起!
她沉默了。这份爱情,代价太大了,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爱情伤了他父亲的心,这样的固执虽然忠贞,但多么自私!
“不,”她说,“我不能和你私奔,你没那个自由!我也不和你殉情,因为,你必须照顾你风烛残年的老父亲。去找个好姑娘结婚吧,我不怪你,因为,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那是怎样的爱啊,她宁可寂寞孤独一生。也要自己爱的人幸福。
他抱住她,放声痛哭,似杜鹃啼血呜咽。
他劝她:“你也结婚吧,别等我了。来生,我一定娶你。”
她摇头:“此生,再难与他人相逢相知,我就当那棵守望的木棉,站在风中,等你!”
最后一面,他给她一枚双玉蝉,珍贵的祖母绿,是他家传的宝贝。两只蝉,并肩而立。他说:“虽然不是价值连城,但等你老了,不能动了。就把它卖掉,它可以养着你!看到它,就等于看到我了。”
她扑入他怀中恸哭,这个男人,连她的老年都想到了,怕她一个人过不下去,把传世珍宝给了她,这一生,爱一场,值了!
她给他的礼物,是一幅画。
那是她画得最好的一幅画——两棵木棉树,开满了花,一朵又一朵。她说,那是我的盼望,盼望来生,我是其中一朵,而你把我摘下。
他们相约永不再见,永不再联系。是因为,善良的她,想让他把一颗心扑到家里。
之后20年,他们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从此,真正的天各一方。这20年,她做生意,成了北方著名的画商,她还是一个人,虽然有很多追求者,可她总是微笑着摇头。
她有很多钱,大多时候,把自己关在家里,很多人都觉得她很神秘。
此时,她的母亲早已过世,过世前拉着她的手说:“孩子,妈对不起你,耽误了你的一生,你去找他吧。”这话,晚了十几年,他已经有妻有子,她还能去找他吗?
她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头发里有了银丝,额头上有了皱纹,可是,她的心,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因为,她的心里,还有他,全是他。
接到电话时,她正在去俄罗斯谈生意的火车上,是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
“我是他的妻子,”女人说,“他快不行了,一直呼喊你的名字,我知道你,他常常在梦中喊你的名字。”
刹那间,她几乎崩溃,浑身哆嗦着下车,然后赶往机场,她必须去见他,不管别人说什么,她一定要去看他,这个春闺梦里相思又相思的人,你要等等我!
看到对方的刹那,他们都呆了。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啊!
她扑过去,看到在医院白被子里的他,骨瘦如柴,面目全非——他得了肝癌,晚期,如果不是等待她来,早就魂去他乡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谁让你变成这样的?!”她问他,满是委屈,“你说过要活到80岁,你说过你必须是我近旁的那棵树!”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微微伸出手去,想摸下她的脸,她把脸埋在他手心里,那手心里,是一滴一滴的泪。
他的妻子、女儿站在旁边,泪如雨下。几个小时之后,他离世。
她布置他的葬礼,他的衣,是她给他亲自穿上的。为他穿那件贴身衬衣时,她呆住。他的胸口上有刺青,是一朵莲花,清秀无比。别人只当他信佛,只有她泪如雨下,她的名字,原本是青莲。青莲,那是一朵刺青的莲花啊。
而她的刺青在心里,他的名字、他的容貌,全在她心里,是一生无法去掉的刺青。
葬礼之后,去他的家,才知道他过得这样清贫。他做了一辈子中学教师,家徒四壁,妻子下了岗,女儿上大学都没钱。他如果有钱,也不至于把病拖到这时候。
他明明知道她有钱的,她的消息在网上有多少啊。可是他居然没有张过口,这才是他啊,一棵朴素的树,可以远远地望着她,可是,决不纠缠。
她做了让所有人想不到的事情,给他妻子买了一栋当地最好的别墅,送他女儿出国留学,然后留下一大笔钱,悄然离去。
她明白,如果爱这个人,会爱他的所有——他的妻、他的子,她都会爱。原来,爱到最后,全是心疼,全是怜悯,全是那一丝丝一缕缕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真情了!他曾经给过她一棵爱情树,而她却还给他一片爱的森林!
他走了,这世界显得多么空旷而无聊,他走了,她的心也空了。
两棵树,根本就是连在一起,盘根错结多少年!但现在,他去了另一个世界。
从此,她再也没有锦衣玉貌地出现过,半年之后,她的葬礼在那个城市中举行。亲戚说,死时,她手里握着一枚玉,那枚玉,叫双玉蝉。
她和他,死在一年,相隔不到6个月。他的妻子把她葬在他的身边。“让他们永远在一起吧,”他的妻子说,“坟前种上相思树,坟后种上同心花,让他们在天堂里相爱吧。”
而那两棵相思树,是两棵木棉树——根,相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