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相貌平平,因为仰慕他的才华,下了决心要嫁给他。父亲家贫,有姑娘主动上门,爷爷奶奶当然高兴。老人家作主,两人便成了亲。成家第二天,父亲便搬回镇上的教工宿舍,说是要专心准备民办教师转正的考试,从此很少回家。母亲没有怨言,有时周末还带一篮子鸡蛋上镇里找父亲,为他做几个小菜,改善生活。
一年后,便生下她,然而父亲还是很少回家。父亲每年都认真准备民办教师转正考试,但年年都没有过关。父亲便灰了心,一门心思扑在教学上,所带的班年年考试都是全镇第一名。父亲回家的次数更少了。
母亲还是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是默默地肩负起一家老少的起居饮食。小时候,她对母亲最深刻的印象便是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和一双枯树皮一般的大手。记得那年,她大概9岁吧,一个初夏的夜里,外面下着大雨。她突然发高烧,额头烫得吓人。母亲二话不说,背起她便冲进密集的雨里。她的体重不算轻,母亲背着她很吃力。她伏在母亲的背上,迷迷糊糊中紧紧搂住母亲的脖子。她突然觉得,母亲其实很瘦,伏在母亲的背上硌得慌。
母亲的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一滴一滴地打在她的手背上。突然,母亲一脚踏空,两个人就要摔在地上了。母亲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力量,一只手在地下一撑,一只手死命地把她搂住。她没有摔倒,但母亲却是整个人都跪在地上,母亲搂着她号啕大哭。
她永远记得,母亲几乎是爬着把她背到了镇上的医院。第二天,她的烧退了,母亲才托人捎信到学校。父亲赶过来看她,她静静地坐在医院的病床上输液,一言不发地看着父亲给她削苹果。
看着父亲白净修长的手指在苹果上灵巧地旋动,突然,她恨起父亲来。为什么父亲不帮母亲砍柴?为什么父亲每次农忙都要考试?使得母亲像男人一样下田耕种?
这样的恨深深地埋在她的心底,她拼命学习考取了重点大学,努力使自己最优秀。大学毕业后,她在省城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她有能力把母亲接到城里住了。更重要的是,她有能力使母亲离开那个不平等的家了。然而,母亲却不肯走。母亲说:“女儿,我哪儿也不去,这里是我的家。”
父亲已经退休了,他终其一生也没能考上公办教师,终于被清退回家了。握惯粉笔的父亲握起锄头始终不及母亲麻利,父亲便常常被母亲支使去干轻松的活儿。她很失望,她清楚地记得那个雨夜母亲伤心的泪水,难道母亲已经忘记了吗?
多年后,母亲得了老年痴呆症。她赶回家看望,母亲甚至连她也不认得了,呆呆地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偏着头傻笑。父亲拿着一把梳子为母亲梳头,却总有一绺头发翘起来。父亲反复地,不厌其烦地梳着那绺头发。母亲伸手挡开父亲的梳子,急急地跑到鸡窝边捡起一只鸡蛋,孩子般地咯咯笑着,说:“煮给阿弥吃,煮给阿弥吃!”
阿弥是父亲的小名。她突然冲动起来,直截了当地问父亲:“你爱过母亲吗?”父亲沉默了许久,才对她说:“从前,我不懂得爱……如今,你不要担心你妈的病,安心工作,我会照顾好她的。”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远处,没有看她。风吹过母亲的衣襟,又吹起父亲额前花白的头发。
晚霞从盘缠的葡萄藤缝隙里细碎地筛落下来,洒在父亲和母亲的身上。远处田野的麦穗金黄灿烂,仿佛和夕阳连成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