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那么繁忙的热线,今天竟然被我奇迹般地打通了。当主持人问我有什么心愿时,我激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半天才说,我想给我的老头子写一封情书。
主持人笑了,问我多大年纪。我告诉她我已经68岁了。她似乎很吃惊,问我为什么要写这封情书。写情书也许真的需要一个理由,可我,怎么能用一句话把一生的故事都说明白呢?主持人听了我的回答,笑了,她说,您可以慢慢讲。
1
那时,我和明华都还年轻。我们是邻居,我和他的感情在逐渐的交往中浓厚起来。
明华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母亲带着他们兄弟三个。他是老大,高中没怎么读就去冶炼厂上班了。明华人很正直,做事有板有眼。他个子高,人长得也很帅气。可是我的父母不喜欢明华,觉得他家的条件不好,怕我跟着吃苦。为了让我们分手,家里想了不少办法,对我软硬兼施,还把我关起来,不让我见明华。好在我的小妹同情我们,即使我被家人锁起来,她也会帮我带个口信什么的。
其实和明华比起来,我受的委屈不算什么。父亲为了逼迫明华离开我,到厂子里找他,给他开出条件:要么离开我,那可以马上调到一个更好的单位;要么这么僵持着,那以后在工厂里的日子就不会好过。明华想都没想,选择了坚持下去。父亲真的让工厂里的人联合起来整明华,先是调他去当最苦的炉前工,接着让他去县城分厂当工人。那个年代,一个工人能做的选择很少,明华只得去了县城。
小妹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我觉得自己都快疯了。当时,我被关在家里已经两个月了,开始见不到明华还不觉得怎样,毕竟他就在附近。可现在他真的要去乡下,我哪里舍得?那天晚上,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我想那应该是我写的第一封情书,也是唯一的一封情书。
我在信里告诉明华,我会想办法逃出去,我会去工厂找他,我会和他在一起……写到这里我哭了,泪水把很多字都洇湿了。写完信,我让小妹转给明华,并且再三嘱咐,一定要拿到明华的回信再回来。
那天晚上,小妹给我带回来一封信,却是一封诀别信。明华说不会再和我见面,他说他离开了城市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会有另一种生活,而他也不想连累我。这封信让我再次痛哭失声,我没想到曾经和我海誓山盟的男人,会这么轻易放弃诺言,我恨他,恨他如此绝情、如此怯懦。
明华就这样从我的生活里慢慢消失了。那以后,我曾经很多次想去找他。尤其在街上看到开往县城的长途客车,我都想马上跳上去,义无反顾地去找明华。但我没去,自尊心让我一次次克制住去找明华的冲动。我承认,我害怕再次受伤,害怕被他当面拒绝,那是一种多么复杂的情感啊。
2
23岁那年,我结婚了,后来两个孩子出生,再后来我们都老了。这一切像一场梦一般,好像昨天才睡着,早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老得不堪入目了。我的丈夫是一名转业军人,一个那么保守的人,到老了却突然和一个45岁的女人有了婚外情。我提出离婚,然后一个人回到了老宅住下。
那是2007年秋天的一天,我永远记得那天!有人敲我家的门,拉开门,我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是那个男人——那个叫明华的男人!在我眼里,他没有任何变化,连他的白发都和我想象里的一模一样。我终于知道,他一直都在我心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我哭了。明华的嘴唇有些哆嗦,问:“你是素梅?”我点头,他似乎放心了,温和地看着我,在等我哭到平静。
我让他进房间,给他倒水,却倒在杯子外面,端过去,又洒在他的身上。他突然笑起来,问:“你怎么了?”我没回答他,只问了一个问题:“你怎么才来?”他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却还在笑,傻乎乎地说:“我来晚了。”真的晚了。我和他之间已经隔了30年的岁月,好像一条漫长的河流。
那一整天,我们一直都在说话,我说我的生活,他讲他过的日子。他留在县城,结了婚。两年前,他的妻子去世了。现在,他就一个人。
那天晚上,明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想挽留他,但又犹豫,心里那么多疙瘩,不是这么快就能理顺的。转身时,我才想起来,怎么没要他的电话呢?我只能天天在心里期待他再来找我。
就在我等待的那几天里,小妹告诉我当年的实情:我写给明华的那封信,根本没到他的手里,因为被我的父母发现了,他们模仿明华的笔迹给我回信,然后让妹妹送给我……
听到这些,我浑身冰冷,瘫坐在那里。一辈子的错过,就因为一点点的疏忽。我恨我当时怎么就没仔细看看那封信呢?我怎么就没再追去找找明华呢?一切似乎命中注定。
好在后来有上天的眷顾,我和明华重新走到了一起,但我们没有去登记结婚。老了老了,在一起相依相伴,互相温暖,这就足够了。明华也理解,他总是顺着我,生怕委屈了我。明华还是当年那个英俊的男人,即使满脸皱纹,即使头发花白,他在我的眼里依旧那么高大帅气。
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日子啊,我们早上一起出门锻炼,中午一起去海边晒太阳,黄昏则手拉着手在公园散步。
3
2010年5月,我去单位领工资回来的路上,突然晕倒在马路边。等我苏醒时,已经是第二天。明华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趁明华回家取东西的时候,我从病友们口中得知,我得了胃癌。
手术之后,我一下子变得无比脆弱。明华担心极了,他每天守在床前,陪我说话。我睡着的时候,他会跑去药店,给我抓中药——他为了我,回县城找了一个老中医开了很多药方。回来他就自己配药,然后煮好给我喝。中药太苦了,他就先喝一口,然后再给我喝。他说,这样才能共苦。我不愿意让他失望,每次都喝下去,喝到我的眼泪都落进药汤里,却不想让他看到。
有一天,我想去外面走走,他就带我出去。我以为他会带我到公园,没想到,他带我去了民政局,他要和我结婚。我有些不好意思,他却大大方方地说:“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我说:“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那种形式做什么?”他却说:“这不是形式,是证明,证明我们是相爱的。”
他的话让我没法拒绝。
我又进行了一次手术,手术花光了我们两个人的积蓄。第一次手术时,明华把县城的房子卖掉了。第二次手术以后,越来越贵的治疗费,让我们终于决定把老房子也卖掉。看我难过,明华说:“无所谓了,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在哪里还不都是家吗?”有了他这句话,我心里踏实了许多。
我们在城市的边上租了一间很小的房子,任何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但总算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屋顶。明华和我商量,想出去打工赚钱,我不同意。他那么大年纪到哪里找工作?没想到,附近的一家工厂竟然雇用了他。从那以后,晚上他都要去厂里上班。因为担心我,他总会偷偷跑回来两次,一直等我睡着他才放心地回去工作。后来,他用第一个月打工赚来的钱给我买了一台电视机,这样,我的夜晚不再寂寞。
就在“七夕情人节”这天,我刚刚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医生看了检查报告,低声说:“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我和明华拿着检查报告,一起坐车回家。走了那么多次的路,竟然第一次迷路了,直到很晚才到家。明华心情很不好,他很少这样情绪低落。他说要去工厂看看,便出了门。我一个人,又打开了电视机……
最后,我在电话里对主持人说,我想给明华写一封情书,因为30年前的那一封他并没收到。这一次,我要亲手交到他的手里,让他知道他在我心里多么重要。可是我年纪大了,很多字都不会写了,我想找个人帮我写这封情书,这是我最后的心愿。我的声音一定很激动,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主持人听了我和明华的故事,竟然答应亲自来帮我代写这封情书,我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放下电话,我站在门前的路口等主持人过来。
明华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过来,给我披上件衣服,陪我站在那里。看他眼圈红红的,我猜想,他或许听到了我和主持人的对话。
天有些凉,他问:“还等吗?”
我心里热了一下,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