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礼物
2009年的冬天来得尤为寒烈。腊月未至,北方的天际便飘起了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徐青青就是在这个冬天来到北方的。
因父母工作单位调离,徐青青只得跟至此地。我记得她初来那天的模样。头戴一顶厚实的黑毡帽,身穿粉色棉衣,右肩挎个书包,拘谨羞涩地站在教室门口,等待上课的铃声敲响。
比起班上的纯正北方女孩,徐青青显然要瘦小许多。她跟随班主任上台做自我介绍时,全班同学一片哗然。而此刻,我正在捣弄欧阳鹏新买的手机。里面的游戏种类,真可谓眼花缭乱,应有尽有。
刚玩得兴起,欧阳鹏便一个劲儿用钢笔戳我:“嘿!嘿!”我极不耐烦头也不回地说:“吵什么吵?有你那么小气的人吗?手还没玩热,你就来索命啦?”
欧阳鹏急了:“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我是让你看台上的大明星呢!”我一听大明星三个字,忽然惊了,赶忙抬头朝熟悉的讲台上望去。想想我这类中学生也够可怜的,平日花在追星买碟的钱不少,认识的明星也都是大腕,但说实在的,还真没好好看过一眼三流明星,听过一场大腕的演唱会。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在这个牙科医院泛滥的时代,竟然还有人能长出龅牙?真是奇迹。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两颗龅牙,狂笑不止。她似乎充耳不闻,继续微笑着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徐青青,来自彩云之南……”
这不分平卷舌音的普通话真要人命。
徐青青被安排在五组第四排,与我仅隔一条狭窄的过道。欧阳鹏幸灾乐祸地说:“嗨,嗨,小子,有这么个大明星坐在你旁边,真是荣幸啊!”
徐青青每次和我主动搭讪,我都故作忙碌地演算习题,心不在焉地答应着。我实在不想看到那两颗龅牙。我知道我一定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知语文老师有没有给了同情分,徐青青刚来的第一篇作文被他推荐上了校报不说,还反反复复地在广播里念了好几天。
那篇作文的题目叫《深冬的礼物》,从一个新生的角度来说什么同学给她的温暖啦,关怀啦,以及一些讴歌赞美的陈腔滥调。她哪儿来的温暖?哪儿觉得同学热情?要知道,连离她最近的我都不曾主动施予过援手,她怎就有了那么多感慨?
唉,又是一个提笔撒谎的孩子。
俩人的仇怨
不知何故,我的脸上渐然长满了通红的青春痘。我忽然变得沉静起来。为了避开众人诧异的目光,我尽量低头走路,不去人多的场合。
时常有同学这样问我:“哇,你脸上怎么长了那么多青春痘?”一向口齿伶俐的我,不知如何回答。而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往往会困扰我好几天。
我似乎陷入了暗无天日的自卑当中。我害怕与熟人相遇,害怕陌生人的眼神,害怕别人询问关于此事的缘故,甚至,害怕冰冷而又映照真实的镜子。镜中的少年双眼忧郁,神色消沉,脸颊爬满了凸凹不平的青春痘。
一切祛痘抗痘除痘的方法我都亲身实验过了,均以失败告终。班里已经有好事的男生给我取了外号,名为“豆(痘)夫”,说我天生就是种痘的农夫。
和欧阳鹏大吵了一架之后,我忽然陷入了孤立的窘境。此刻才忽然发现,这段时间,我已经把周围的人都得罪了。
徐青青依旧在我旁边问东问西。偶尔侧头,可以看到她那两颗洁白的龅牙。我曾经总是笑她普通话不够标准,还成天露出龅牙。现在回头比较,我宁愿长龅牙,也不要满脸痘痘。
龅牙可以修补,可以用沉默来掩饰,可痘痘不行。它像一张不可伪造的通行证,时时通过旁人的神色来传达同一个信息,我就是一个自卑的青春少年。
冬季运动会即将开始。按照往年的规矩,应是我担任班里的旗手,率众领队。可在今年的报名环节,我却毅然提出了换人的建议。班主任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每年都是你举旗,今年怎么退缩了?”
我无言以对,心里流过一丝恼人的酸楚。说实话,我很想穿着红色的衣服,举着红色的旗帜在环形的跑道上领队,为所有的运动员打气,呐喊助威。可谁见过表情颓废,满脸痘痘的领队?
徐青青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直言不讳地说:“怕什么怕?不就两颗痘痘吗?谁不会长痘痘?再说了,又不是一辈子长痘痘!”
我本就不愿错过这个机会,此刻提议退出,心里本就有些懊丧,经她这么一说,顿然怒不可遏:“我长不长痘痘关你甚事!你想去就去啊,长两颗龅牙怕什么?谁不会长龅牙?再说了,又不是一辈子长龅牙!”
话刚出口,我便觉察到了自己的错误。无论如何,徐青青总算是一片好心,我怎能如此对她?可素来任性的我,又不愿低头向她道歉,只得故作漠然地维持这样的僵局。
柔黄的鸢尾
冬季运动会尚未开始,我便因流感高烧进了医院。躺在周遭惨白的观察室里,我开始无比怀念徐青青的叽叽喳喳。
徐青青的到来,多少让我有些喜出望外。她是班里第一个赶来看我的同学。我记得她进门的第一句话:“哈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们班的欧阳鹏在长跑里获奖了!”
她每次出现,都能让寂冷的病房瞬间鸟语花香。住院的三天,她时常跑来看我,既欢呼雀跃地传达赛场上的喜讯,又百般好言地鼓励我。
出院之后,徐青青送了我六张照片。照片上,是六个不同的人生时段。7岁,17岁,27岁到67岁。每张照片背后,都有一段极富哲理的话。
17岁的照片上是一位青涩奔跑的少年。他的衬衫被清风扬起,眉宇间洒满了阳光。最重要的是,他的脸上也长了不少痘痘。徐青青在背后赫然写着:“那是青春,不是痘。”我为她的良苦用心感动不已。
徐青青参加八百米速跑时,我在看台上喊哑了嗓子。尽管她最后没能进入三甲,我还是把那束柔黄的鸢尾送给了她。
她吭哧吭哧地从赛道上跑来,露出洁白的龅牙问我:“这花叫什么名字?”
我说:“它叫鸢尾,代表纯真热烈的友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