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很晚了,还下着大雪。我开着年初买的二手千里马去“不了情”,它是我兼管的四家网吧之一,位于城市东南角,离我父母所在的华园小区比较近。车里很暖,我边嚼绿箭,边听《生如夏花》。“这是一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我们就这样抱着跳着还流着泪”。我喜欢朴树,简单的衣着,小小的眼睛,脸上还有一些青春痘,不张扬,不取宠,就那么自顾唱着,歌声一直穿透我的心。前方左侧,有人在一跛一跛地走,身上落满了雪,那身警服将我的心轻轻触动。我把车滑到他身边。“Hello!要不要搭一段?”很多人都说我胆小如鼠,那是他们不了解我,其实我胆子大得常有惊人之举。就像此刻,别人避之惟恐不及的事,我却主动找上门去。那人转过脸,我一下子就惊住了。
第一次看见江东那年,我13岁。那是夏季的一个晚上,全家正吃饭,江叔来了。他是从南方过来打工的,可是给一家装修公司干了一年活儿分文没拿到,没办法就经常在我们这一带捡垃圾、收破烂儿。爸爸看他高大健壮又老实本分,就安排到厂里当了保安,后来还帮他在我家附近买了一个平房,使他生活有了很大改善。
他身边跟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穿一条肥肥的蓝裤子,一看就知道是爸爸厂里发的工裤,一件印着“三好学生 奖”的白背心有点显小。最吸引我的是他的头发,不算短,却全都竖着,很有个性的样子。然后我就看到他的眼睛,这双眼睛让我第一次认识了一个词:忧郁。
爸说,“你就是江东吧?来,咱们吃饭。”妈妈添了两双碗筷,经常在我家吃饭的江叔就带着他坐下来。从此,我的生活里便多了一个名字,而且渐渐无人能代。
江东和我同岁,也许是因为长得比我高很多,对我宽容呵护较兄长犹有过之。我们就读于同一中学,爸妈从此卸掉上下学接送的任务。不仅如此,几次考试后,他还免费充当了我的家庭教师角色。我不喜欢听老师讲课,却喜欢听他讲,他的声音顸顸的,调子总是很低。当我觉得厌倦的时候,他给我说在老家时抓田鸡、吃草蛇、躺在牛背上晒太阳的故事,言语中不时透出同龄孩子没有的朴实睿智。最想不到的,看上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江东有着一流好的脾气。我知道我的任性,比如蒸好了米饭却突然要吃馒头,刮6级大风的时候猫挠心似地想去图书馆,刚背一半英语就提出要去打羽毛球。性格上的缺陷令我苦恼,江东却温和地包容着,从没有表现出一丝不快。我为自己给他带来的麻烦道歉,他很认真地说:“这么小的事,真的没有什么。”不知是因为他的独特,还是因为他的关爱,亦或因为我一向外表快乐内心孤单,突然得到一个伙伴,我对他的依赖与日俱增。解不出习题要找他,同学闹别扭要找他,林青霞拍新片子齐秦出新歌要找他。也许是我的依恋,也许是他的喜欢,也许是其他什么,江东看上去并不在意别的同学的世界,我们有空就在一起,他天赋颇高,我哼过的歌没几天就能唱,《童年》、《橄榄树》、《故园之恋》,每首歌经他一唱都别有味道。
随着时间推移,不觉中我们已如影随形。我不知道自己这样一个一件衣服穿一季就要烦的人,却会看一个人几年都不够,甚至倘有一天没看见他,会连觉也睡不好,直到第二天早早地到他家看见他安然无恙。因为有他,紧张枯燥的生活变得宁静充实,甚至连考试和黑夜也不再那么令人恐怖。父母不拒绝我们频繁的接触,仍时常找他们父子来家里吃饭。全家人都认为,他是一个难得的好孩子,他的到来,使我的成绩直线上升,而且懂事多了,记得定期给爷爷买酒,找时间帮妈妈做家务,甚至悄悄帮爸爸缝开线的裤子。我想,这些都是受了江东的影响,他从小没有妈妈,被爸爸悉心照顾着,也很小就开始照顾爸爸。当然,我还有一个变化,父母说过,我自己也知道:本来就不爱说话,现在愈发沉默——我知道,我是把所有的话都说给江东一个人听了。
5年后,他如愿考上公安大学,我体检没合格,上了本城的师范学院。终于摆脱繁琐的公式,我想我们可以像自己无数次梦想的那样花前月下了。尽管相距遥远,但是我相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要自己尽快变得温顺谦和大气,做一个令他喜欢和骄傲的女人,为他洗衣、煮饭——所有不喜欢的事情如果放在他身上,会全部变得充满温情和快乐。而江东,他必将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他有这个能力,我相信。等他适应学校的生活,我要去看他,幸福地走在他身边,分享他的成功和喜悦。第一年,我们常常书信往来,彼此安慰和鼓励。思念是痛苦的,但更是甜蜜的,因为有那么多美好的期望。第二年,他忙着争取一等奖学金忙着打工赚钱,联系渐渐少多了,我能理解,因为要奋斗必然有牺牲。第三年,我用所有积蓄买了一双43码的耐克鞋,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去学校看他。当我面颊发烧、心跳加速地走出站台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懵了,他身边并肩站着一个戴眼镜的文静女生。
很老套的故事,我以为自己是他的恋人,他逢人即介绍,“这是我妹妹。”一向自以为外表柔弱内心坚强的我在那个下午昏头昏脑,强打精神。到了晚上,在学校公寓,他和那个女孩离开后,我抱着枕头坐了一夜,我想我20年的泪水都在那一夜流干了。我哭哭想想,边哭边想,边想边哭,弄不清哪里出了问题。我妈说我从小爱笑,一个人走路的时候都会静静地笑,一副没心没肺不知民间有疾苦的样子。可是,从那以后,我却觉得笑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很长一段时间,我像丢了灵魂一样,游游荡荡,找不到活着的乐趣。大四那年寒假,江东被父母召回来,给我做思想工作。“这孩子不知中了什么邪,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一问,就说什么事也没有。”江东站在我面前,蓝牛仔裤,手织的青毛衣、白围巾,头发仍然竖着,眼神还是那么忧郁。他给我做打工时学会的拔丝地瓜,把最爱吃的鱼籽夹到我碗里,用那种令我魂牵梦系的目光注视着我。“是不是有谁欺负你啊?有什么事和东哥说好吗?”他抚摸我的头发,像从前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没有人可以说。他那么聪明,怎会对我的心事一无所知?可是,他既绝口不提一个字,我又何苦非让自己难堪?我不是秋菊,没有勇气要一个说法,更何况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擅长追根究底的人。经过很多个不眠之夜,我认定我的难过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的种种呵护,无条件的包容,是不是——我很不情愿想到那两个字,可是它们已经不只一次闯入我的心,是不是报恩呢?至少也掺有很多报恩的成分吧?亦或就是天生风度又有何不妥?总之,他没向我承诺过什么,言行举止也从未超出哥哥的范畴,他对我始终很好,真的,只是不是我想要的那一种。
毕业第一年,我拒绝去做老师,在城市另一端租了一居室专心做动漫。挣一点钱后,和父母说要去整容。自从见到那个明显不如我漂亮却白白净净的女生,我就对右脑门上那块胎记耿耿于怀。江东已经在公安局上班了,离我父母很近,他打来电话说千万别去,那个胎记一点不影响我的可爱,这更坚定了我的决心,可爱,言外之意就是不美丽啊。见电话里说不动,他请假来我家,很恳切地说,“如果你一定认为那是缺点,那好吧,你应该感谢它,如果没有它,你就完美了,完美的东西会遭天怒的。”渐渐抚平的伤口又重重痛了一下,没有人知道,在我眼里,他就是完美的。别人说他黑,太瘦,嘴巴大,我却认为这些都使他更具特点,更具诱惑,我喜欢他粗糙的大手,喜欢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喜欢他偏着脑袋的样子,就是喜欢。他也说过喜欢我啊,说我有黛玉之清秀婉约,但是却简单快乐等等。可是,那又怎样呢?家人、朋友都可以互相喜欢的,这两个字毫无意义。整容当然是没去成,我害怕医院,而且江东很快就和那个女孩儿结婚了。婚礼那天,我认识了他们系统的一个男生,叫杨光,样子颇像金城武。我喜欢金城武,如果不是这样,杨光在我这儿受到的待遇将和其他男生没什么两样。最重要的是,他说,好奇妙啊,一看就是个受宠的人,怕把你弄丢了,还特意求老天爷给做个记号。想起爸爸妈妈亲朋好友殷殷的关爱,即使明知是假,也不由得信服。
第一次和杨光约会,我说了一句令他莫名其妙的话:“俱往矣。”我不常回家,倒是杨光时常去陪父母,有时他来看我做漫画,或者陪我去网吧履行网管之职,也会闲闲地说起江东来,他升职了,迁新居了,孩子周岁了等等。他说得轻松,我听得平静,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总能令我千种滋味在心头。尽管如此,正因如此,有意无意的,有3个多月没看见他了。
江东给我看女儿的照片,一脸幸福的样子。对于腿,他只淡淡地提到被一个抢劫犯打坏了,怕我惦记,没说。把他送到家,我坐在车上发愣。他住了半个月医院,却没有人告诉我,那么,是不是对我的感受,所有人只是假装不知?这后面会不会还有很多故事?不得而知,也无心考证了。其实我心中那场甜甜蜜蜜轰轰烈烈生死相许的爱情,只有我一个人在忘情演出。世上许多事不能强求,尤其缘分,我和江东,有相见之缘,却无牵手之分——想必父母早看得明白,他们明知说教没用,因此要女儿一点点体会,终于等到她自己醒悟,可谓用心良苦。把车停好,站在“不了情”门口,拨通杨光的电话,告诉他我看见江东了,他好梦被吵醒也不生气,很宽容地说了三个字,“然后呢?”“没有了。”我回答。“那早点睡吧,明天我去看你。”“你真的什么都不想说?”“初恋时不懂爱情。”他没头没脑又像蓄谋已久似地说了一句。
雪还在下,一片片落在身上,无声无息,仿佛根本不曾来过,可是我知道自己经历了这一场清冷,它是生命中的必然。关上电话,我做一次深呼吸,把身上雪拍掉,再使劲跺跺脚,然后面带微笑推开网吧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