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岸上钓鱼;鱼在水里钓人。人在说鱼可怜的时候,鱼也正在说人可怜。
小时候听爷爷说,世界上有那么一种鱼,为了寻找属于自己的极乐天堂,炎炎夏日里,它们离开大海逆流而上。结果很大一部分死在了旅途中。只有极少数能够抵达幸福的彼岸。
我也是那么一条盲目游离的鱼。从一年的8月游进另一年的8月,寻找着一些早已迷失的记忆。
南方8月。小城。
我家住在小城的东端,学校坐落在西端。家与学校之间由一条水泥铺成的街道连接着,所以很少有坎坷。我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往于两者之间。清晨出去,晚上回来。感觉自己有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路。
我活着活着就活到了18岁,活着活着就从家里活到了学校,从幼儿园活到了高三。到了高三我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那样的活法。——一件叫做高考的人生大事闯进了我的生活。
为了这么一件事情,我们就要活上18年,我总觉得有那么一种浪费光阴的负罪感。苦短的人生究竟有多少个漫长的18年?如果全部用来应付这些可笑的事情,难免让人觉得自己白活这么一辈子。人来到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一件极为无聊的事情。如果你的到来又只是为了做一些更加无聊的事情,然后再无聊地离开的话。你是无所谓活着的。那必定不是我们的选择,可我们却是那样毫无选择地无聊着。
当我无聊到极端的时候,我就撞见了眉。一个和我一样活着活着就活得如此盲目的女子。
我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以每小时80码的速度朝学校冲去。当晨风把我的头发吹得往脑后乱蓬时,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十足的傻子。傻得把自行车当成了摩托车。然后我就连人带车一起撞下了路旁边的臭水沟里。沟里的脏水溅了起来,沾在我纯白的休闲裤上,污迹斑斑。
前胎被碎玻璃片刺破了,瘪在一边。旁边有许多人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仿佛是他们这一辈子撞见的最可笑的事情。我想,他们也一定曾经被人这样取笑过,要不没有必要笑得那么疯狂。毕竟即便他们把肚皮笑破了,我也不会给他们钱的。不需要卖力的时候,人们总是有使不完的劲。想为自己的往事寻找一个入口,或者说找一味可以暂时医治心灵创伤的毒药。
没伤着吧?一个异样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女孩特有的温柔之外是关切。虽然还有些许无法掩饰的陌生。第一次出现在你生活里的声音总是有点陌生的,如果你在意它的话。这个声音就是眉的。
长发。细眉。很漂亮的鼻子。清瘦稚嫩的脸庞上还有些许雀斑。
没事。我从臭水沟里拉出了自行车,扶着它缓缓地朝修车铺走去。众人不再笑了。也许他们有比取笑别人更重要的事情吧。那些人是陌生的,我相信,这一辈子他们也不会认识我。而我也不会认识他们。
你的衣服弄脏了。眉再一次说话了。然后她跑了过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叠纸巾递给了我。我接了过来,朝她笑了笑说了一声谢谢。那纸巾有种陌生的香味。
她也笑了笑,然后告诉我她叫眉。眉毛的眉。接着解释说徐志摩就是这样叫陆小曼的。她说话的时候,喜欢微抿着唇,斜仰着头。我跟着笑。她的笑很美,我的笑很丑。她的笑很自然,我的笑是装出来的。
我相信,如果在我的有生之年有机会再一次撞下这条臭水沟的话,我一定会想起那个递给我纸巾的女生的。还有她关切中夹杂些许陌生的温柔。当然,我没有这个机会。我再一次撞见眉也并不需要这么一种特定的环境描写。在转身跨上自行车的那一瞬间,我就看见了眉。她从校门口走了出来。应该是回家。
我想一跑了之,但又莫名其妙地停了下来。
你也是高三?眉微笑着问。一天了,她的笑依旧很美,很自然。
是的。我笑了。我的笑还是那么丑那么勉强。
会不会觉得活得很盲目?她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边走边聊吧。这时我才想起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赶紧回家。幸好我们同路。
盲目?我笑。我一直就是这样活着的。原本就没有什么目的,所以谈不上盲目与不盲目。自从我明白人生这两个字那天开始,我莫名地发现自己一直就是这样活着过来的。
眉也笑了。我忽然不明白她到底笑什么。她的笑悬在我的脑海里,一直走到岔路口与她说再见的时候,我依旧没有读懂她到底为什么笑。正如我一直看不懂自己镜子里的笑一样。
回家了。母亲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再三叮嘱说先把三勒浆喝完,然后去厨房把锅里的人参汤也喝了。再然后洗个澡睡觉明天别迟到。
我点了点头说,放心吧,妈。说完猛地发现这样的生活我已经维续了很多年了。有点奢侈。而在这些年头里,我和母亲之间一直在重复着同一句话:放心吧,妈。
洗完澡睡觉。那晚无梦。
虽然无梦,我却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梦里。相同的梦。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一直重复都不是一件好事情。那将是驴拉磨式的周旋。永远走不出别人为你设定的这个圈子。注定寂寞。
走出这个圈子,你进入另外一个圈子。在那个圈子里转了一周后,你发现其实和原来的圈子并不存在什么本质的差别。只不过是从一种盲目走向另外一种盲目罢了。
第二天。岔路口。眉。我。又一次见面。
她笑。我也笑。
我依旧没有读懂她的笑,也没有弄明白自己为什么笑。
下了晚自修,我们再一道回来。在岔路口说着再见之类的话。
我回家了。母亲又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再三叮嘱说先把三勒浆喝完,然后去厨房把锅里的人参汤也喝了。再然后洗个澡睡觉明天别迟到。
洗完澡睡觉。又是一个无梦的夜晚。
我和眉就是那样从陌生走向熟悉,再从熟悉回到陌生。她有时候会把一颗口香糖分成两半,一半塞给我,另一半则一仰头扔进了自己的嘴巴里。我嚼上一口就会吐掉,因为我不喜欢那味道。
她说,你总给人很陌生的感觉。
我笑了。不语。再一甩手发觉自己的手里握着四根纤细的手指,那是眉的。我喜欢她手里的温度,宛如茫茫白雪之上微微闪耀的阳光。
眉脸红了,我能感觉到她手上脉搏的跳动。但我没有松开,她也没有让我松开。
当眉告诉我她喜欢我的时候,我站在自行车旁边傻愣了许久。然后苦笑着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在这种关系上加喜欢这两个字。我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不知道喜欢这两个字应该怎么写。但我已经被别人喜欢也喜欢了别人一段时间。一个叫眉的很漂亮的女孩。
眉哭了。她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只知道每次当我有意无意地触碰到她的小手的时候,她就想和我这样简单地过一辈子。我牵着她的手,从一个陌生的地方朝着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走去。我们两个人,一直这样走下去,一辈子不要停下来。
一辈子?我不解地问着。我不知道一辈子究竟有多少个18年。不是我数学学得不好,也不是学得太好。总之,一辈子这个概念对我来说,很茫然。像我一直弄不明白眉的笑为什么那么美一样茫然。我弄不清楚的事情就尽量不去弄清楚它了。那样很伤神。退一步说,即便弄清楚了,也没有什么意义。
眉默默地点了点头。不语。
然后我跨上自行车逃命似地跑了。眉漠然地站在校门口,眼神里写满了疑惑与失望。这种神情我也曾经有过。尤其是在母亲说如果我考不上好大学那她这一辈子真是白忙乎了的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把所有的希望都当成赌注压在了我的身上。这究竟是对我的信任还是对我的摧残呢?我想,我是不会明白的。
眉的这种眼神让我极为不安。这种心情和面对母亲时差不多。惟一的不同是,面对眉的时候,我知道那种心情叫做不安。而面对母亲的时候,那是无奈。不安是感觉,无奈是责任。
我人生的第一次不安在那个回眸间触及我的心灵深处,我能理解这种不安的分量。我知道我也是喜欢眉的。只是觉得自己喜欢不起罢了。毕竟我活了18年,都只是为了一些与我毫不相干的事情的到来。现在忽然飞来一件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不知所措是很正常的。
再见,眉。我轻声说着。我知道她可能没有听见,但我还是说了。
回家了。不喝那些东西了。洗完澡就赶紧睡觉。
那晚有了梦。梦里有我还有眉。
长发。细眉。很漂亮的鼻子。清瘦稚嫩的脸庞上还有些许雀斑。
她朝我笑了。
我说,眉,你很漂亮。真的很漂亮。笑起来的时候更漂亮。
参加你的生日Party,当然应该漂亮点了。眉的声音很温柔。没有一丝陌生的感觉。说完她又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我的生日?我有些不解。转后我才明白今天是自己19岁的生日。我这人本是没有生日的,直到遇见了眉。她浅浅一笑,然后问我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当她问到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也许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告诉她了,没有让任何人记住的意思。可她记住了。
今天啊。你生日。19岁了。我们应该庆祝一下。眉把一些红酒、蛋糕以及蜡烛摆了出来。
为什么要庆祝呢?我莫名其妙地问道。
她愣了一会儿说她也不知道。然后说,我们无法把握住死亡,但至少可以把握住新生。这话像是对我说的,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死亡是什么?新生又是什么?我接着问。
问完我们都在一旁傻愣着。我忽然觉得自己本不应该问这样一些无聊的问题。我看着那些红酒,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生日Party只有我和眉两个人。
眉又朝我笑了。很美。笑容里没有那些我一直读不懂的东西。我喜欢那种笑。我也笑,我说我的笑是不是很难看。眉说不会的,很帅。于是我就笑个不停。很惬意。
当我把所有的蜡烛都吹灭的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过生日的确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情。为了明白这个道理,我以荒废18年的光阴作为代价。我不明白这两者是怎样形成对等关系的。但我仿佛是甘愿的。
眉脉脉地望了我一阵,然后柔声说,秦,你抱抱我,好么?
我点头,然后轻轻地将她拥在怀里。紧接着梦醒了。
19岁的生日,我还要等待半年呢。
第二天在岔路口碰见了眉。她笑了,我也笑了。
我们又天天在一起。不再说喜欢这个词。我的生活,每晚有梦。梦里有眉。
她坐在我那破旧的自行车后架上,我的右脚用力一蹬,自行车变成摩托车。80码的速度直撞往那臭水沟。眉说我是个疯子。我说,要真是疯子就好了。至少不用一直做一些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
眉问我想报考什么学校。我苦笑着说,我妈已经替我想好了。
你就没有自己的想法?
有啊。
说来听听。
忘记了。
……
8月。从城市的东端走到城市的西端,也就是从一个8月走到另一个8月。
高考分数与所报考的学校的录取分数线悬殊。眉也一样,她准备补习。母亲也让我补习。我跪在地上哭着说,妈,我求求你了,我真的累了。母亲泪流满面,她没有阻拦我。只是很绝望地站在父亲的遗像前,说着一些刺痛我心的话。母亲说,她这一辈子最大的悲哀不是幼年丧父,也不是中年丧夫,而是生了我这样一个儿子。父母因儿女而存在希望,也可能因儿女而丧失希望。
我想,也许是这样的吧。我带着那句话还有眼泪,离开了小城。仔细算了一下,我已经在那里生活了近19年了。如果再不离开,或许这一辈子也没有机会了。
我要去远方。去一所从未听说过的学校学一门从未听说过的专业。开始另外一种生活。那里也许是希望,也许是更大的失望。
眉站在月台上,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让我无法穿越的遥远。那是心与心之间的距离。我默默地朝她挥了挥手,然后我想起了那次撞下臭水沟她给递纸巾时的神情,还有纸巾上特有的香味。
我也喜欢你。我喊着跑下了火车,冲上月台把眉拥在怀里。我哭了。
眉吻着我的泪水。她说,你的眼泪是甜的。
我低头沉默。然后松开手说,眉,再见。再然后我离开。眉再一次傻愣地站在月台上,默默地看着火车启动,缓缓离开,然后渐渐消失在淡淡的暮色深处。
过了18,我已20。
我的19岁永远残缺在时空交叉的某个角落里。很多人很多事很多悲哀,都在我们盲目的生活中寻找不到出口。低头绝望地哭泣。
(读书人故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