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向你们告别的,等雨停了我就过去了。以后我就一个人住在那里,饿了烤几个土豆吃,田埂上有枯树枝,我可以捡一些生火的。吃饱了我就去采野花,采一抱一抱的。晚上我就坐在田埂上看星星。我不会害怕的,真的……”
我说的是去村南面的大田里,那栋孤零零的小屋。大概是看田人住的吧,我不知道,我只是很向往那里,宁静而孤寂的小屋,似乎有一种引力,让人着迷。
那年夏天我六岁,跟母亲拌了几句嘴,就跑出来了。原是想去南边大田里的小屋的,只是雨太大了,只好折身跑到村西头王大娘家去了,心想等雨停了就走。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王大娘正坐在炕上絮着棉衣,一边听一边笑,问我饿了吃什么,晚上一个人睡觉怕不怕?我给她解释着,我会怎样应付。
正说着,母亲顶着雨衣进来了。
我看见母亲,有些不好意思,好象我做了一件背叛她的事。
王大娘把我刚才的话说给母亲听,一边说一边笑,笑得直喘,棉花都絮不上去了。母亲听了,笑了一会儿,转头对我说:“你去吧!等冬天土豆都收完了,看你吃什么?那小屋里一根柴火都没有,下大雪天看你冷不冷?晚上熊瞎子叭叭地拍门,看你害不害怕?……”
我越发难为情起来,站在窗前,用手指在窗玻璃上画了一个又一个一笔回头鸟。
幸好小苇姐很快回来了,我赶忙拉着她玩翻绳去了。
回家的路上,母亲又数落了我几句:“没事可能心出彩儿了,想一出是一出!”她说这话的时候,仍是一付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
大概我想一出是一出的时候经常有吧,不然母亲怎么老拿这话数落我。
记得有一回我无聊地踩在钉在院门背面的横杠上,一只脚在地上一蹬,然后迅速站上去,随着门的一开一合,人便悠来荡去。门吱嘎吱嘎地响着,夏日的阳光寂寞地将影子洒在小院里。
忽然我跑回屋,问母亲要白纱扎辫子。在辫稍系个蝴蝶结,在门上悠荡起来,辫梢上便如同有两只小白蝴蝶翩翩飞舞,多好看啊!
母亲怔了一下,又急又气地骂我,似乎我这一回的想一出是一出惹恼了她。
秋天的时候,许多女孩子的辫梢上果真流行起系白蝴蝶结来,我不服气地说,还是我先想到的呢。
但不是那么回事,大家都是有理由系蝴蝶结的,因为一位伟人逝世了,系白蝴蝶结是为了悼念。
尽管理由如此充分,但母亲还是没肯让我系白蝴蝶结。
我也并不很坚决,好象不系也就不系了,无所谓的。只是看到小苇姐辫梢上的白蝴蝶翩翩飞的时候,仍忍不住说:“这还是我先想起来的呢!”
“你先想起来的你咋不系呢?”
“我妈不让。”
“你妈咋不让呢?多好看啊!”
“她说不好。不系就不系呗,有什么好看的。”
没人跟我玩儿的时候,我仍旧站在门上悠来荡去。嘎吱、嘎吱的声音,在小院里单调地响着。有时我蹲在地上搓很多小泥丸,在太阳底下晒干了,塞在拌垛的缝里,搁在大门顶上,放在仓房上用来压油毡纸的板条旁边。假想有敌人来,我就用我的子弹攻击他们。
院门前横着一条小路,小路南边是菜园。菜园的门也是我常玩的,站在上面摇来荡去,胡乱哼着歌,或自已给自己讲故事。
菜园门的里面有一个树墩,是一棵树截后留下的,反正靠近园门,也不占种菜多少地方,就一直没人弄,把一个大树墩全挖出来可不容易呢。
我在菜园的门上荡着荡着,不知怎么就摔下来了。刚好硌在树墩上,一股凉气黑黑地冒上来,我似乎都没来得及哭。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屋里的炕上,母亲显然又哭过了,问我话的时候,还急促地喘着气。
我走路的时候,象小鸟受伤了一只翅膀似的,右胳膊往下垂着,不敢拿东西,甚至连蹲下来都得慢慢的。
邻居说,肯定是掉了,得到老于太太家去端端。于是母亲就带我去了。
老于太太很老了,长得又矮又瘦,穿一件黑色的斜襟褂子,脑后盘着疙瘩楸。她抓住我的胳膊用力往上端,我疼得大叫。她端了一会儿,出汗了,摇摇头说她老了,没劲了,得找个有劲儿的。(作者:松韵)
于是又有两个人过来了,那两个人是男是女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一左一右夹着我,一个人使劲往上端我的胳膊。我疼得仰天大哭,拚命哭,使劲使劲往天花板上看。但我动不了,能动的只有两只脚。于是左右两脚拚命地互相踩着,两只扣绊带的圆口小布鞋都踩掉了。
母亲似乎哀求的口吻,说不行就算了吧!不行别整了。
后来老于太太说停了。我瘫在地上,已经哭不动了。她自言自语地说:咋回事儿呢?应该“嘎奔儿”一声就上去的啊!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自已两只脚面上的皮都踩破了,渗出了血。血渍混着灰土,好象还有一层油往外渗着,脏不拉叽的。
两天以后父亲回来了,晚上到的家,同来的还有一位叔叔。母亲炒了菜,炕沿边摆着小方桌,他们坐在炕上,昏黄的灯下喝着酒,说着话。
菜盘子不够,母亲叫我到隔壁陈老师家去借。我记得自己垂着一条手臂,左手拿着菜盘,一肩高一肩低地,一路蹒跚着回来。傍晚的风凉凉的,地上的软泥冻得结了壳,院角里的草已经枯黄了。
第二天父亲带我去了塔河医院,透视,拍了片子,医生说不是脱臼,是肩上的骨头裂了。
这回我有了一卷又一卷的白纱布了,可是我一丁丁扎白蝴蝶结的心思都没有了。
母亲后悔地说:“不如我当初到卫生所要点白纱给她了,你瞅这回可倒好,要多少有多少了。”
母亲被我闹得有些迷信了,她跟父亲说说,凡不依我的,都会给我整出点事来。于是我稍大一点后她便凡事都让我自己做决定了,但凡能依我的她都依我。
有一天,我正坐在窗下用玻璃丝绳编钥匙扣,清冷的光线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母亲坐在炕上絮着棉衣,忽然间我莫名其妙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事先我不记得有任何难受的感觉。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从卫生所回家的路上,隔壁的陈老师抱着我,走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大概被裹在棉被里的我挺沉的。
我有些难为情,毕竟我已经是六岁的大姑娘了。连父亲的手我都不再碰了,怎么能让隔壁的叔叔抱着呢?
“我咋的了?”我问,其实我心里好象是知道的,只是已经醒了,便不好意思不吱声。
“你说你咋的了?你咋昏过去了呢?你妈都被你给吓哭了。”他说。
后来母亲告诉我,说她当时忽然不会走路了,两条腿都僵了。只好没好声地喊来隔壁的陈老师送我去卫生所,过了一会儿,她能走了,就慢慢走过去了。
在路上我完全醒了过来。在卫生所怎么样我完全不记得了。
冬天很快到了,外面下起了大雪。
我大概是发烧了,母亲带我去卫生所。打完针后我感觉心口扭得生疼,嗓子里好象紧成一个很小很小的孔,气怎么也上不来,站不住,就往地上倒了。
后来我知道,原来是打庆大毒素过敏了。大夫也吓得够呛,说庆大是不用做皮试的,没人对庆大过敏。
“可我姑娘这是咋的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醒来说,没事了,妈,我们回家吧。
几天以后我又住进塔河医院了,是肺炎。父亲陪我在医院住了八天,那是我童年里连续享受时间最长的父爱了。
天已经很冷了。
我家要搬到山上了。母亲用布条子把她的缝纫机腿缠了一圈又一圈。春天家里那只小黄母鸡断腿时,母亲也是这样用布条缠的,布条里面也是绑了一根小木棍。
母亲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感觉她心里是慌慌的,不然,怎么会在劈柴的时候,把额头给崩出血了呢?
可是她只用弟弟的痱子粉拍了拍,就接着干活了。血从白粉中渗出来,有些惊心。不知为什么我开始害怕。
搬家的时候,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好象不对。
家里的东西全装上汽车了,房间里一下变得空荡荡的。隔壁的小民哥穿着鞋就跳上炕,指着炕里靠近墙的一块已经裂开的炕纸问:“姨,这不要了吧?”
母亲说不要了。
于是小民兴冲冲地扬起手,哗地一声拉掉了一大块炕纸,然后四外撒摸着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破坏。(作者:松韵)
我站在地上,忽然觉得从小玩到大的小民这样陌生。
我似乎还记得那墙角里,有我们挖到嘴里吃的泥土。还记得炕沿边,我曾因分不清炕与地的区别而一次又一次掉下去,他却不会。
我似乎还记得他父亲教训他,打得他大哭小叫。因为他打了别人,他父亲叫他不要打架。可是他受了欺负,他父亲又叫他狠狠地回击别人。
“给我狠狠地揍!”隔着墙壁,我听到他父亲凶巴巴地嚷着。
小民有时候睁着一双困惑的眼睛,似乎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他从来没打过我,还到大田里拔生产队的胡萝卜给我吃。洗都不洗的,在衣襟上蹭掉泥巴就吃了。才从地里拔出来的胡萝卜,脆脆的,甜甜的,凉凉的。黄昏的风吹过田野,一地萝卜缨子在风里翻涌着绿浪。
很多年以后,我回到故乡。冬天,下着雪。
十一哥开车带着我,从山上下到永安。我又见到了小民,跟记忆里差别很大了,也不如小时候比我高多少。三十几岁了,还没成家。他给我倒了杯茶,就坐在窗前不怎么说话了。
我跟他似乎也没什么话可以说了。小时候很多事他都记不起来了,只连连地说:“你记性真好。”
他父亲靠着火墙,罗嗦个没完。我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小民一直把我送到大路上,汽车开出很远了,他还没走。看着站在风雪中的儿时伙伴,一种疏离与陌生的感觉袭上心头,有点难受。见怔过我童年岁月的伙伴,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用指甲在车窗的白霜上划一笔回头鸟,白霜簌簌地掉着,凉凉的。
十一哥无言地转着方向盘,车厢里静静的。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地说:“他也是你小哥,对么?”
我点点头,是的,只有两个,他和你。
他见怔了我六岁以前的岁月,接着你见怔了我十一岁以前的。然而他记不得什么了,你也忘了很多。他没有义务替我保管那些岁月,你也没有。我不怪你们。
很抱歉我曾经在文字中把你们合成一个人写过,可能我希望有个同龄的异性替我保管更多的日子吧。然而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
我的童年到六岁就结束了。童年是我一生中最寂寞的。我的少年时代却是健康而快乐的。但不知为什么成年后我却更多地回忆起童年的那些日子,而少年时代,好象快得眨了一下眼睛就过去了。幸好你替我保管了一些岁月,多少还有些回忆。
然而你也不再是当年的你了,小时候的你们都走了,我谁也找不到了。偶尔一起玩过的女伴我就更没心思找了,我都不太记得她们了,她们就更不会记得我了。
我知道那段岁月已经在时间里走丢了。
车过了绣峰时,我看到那片铺满了雪的林子,一拐弯就能看到。
我们搬家的车走到那里时,突然猛烈颠簸了一下,我的头都撞到车顶棚上了。不知为什么我大声笑起来,父亲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傻哪?还笑?”
其实我心里是抖抖的,接下来的路,我一直默默地在心里稳着车,好象我用心能把车稳住似的。
就在第二天,那辆替我们搬家的车栽在了雪地里。父亲回来跟母亲说时,很后怕的口气。我没吱声,我知道告诉他们是我用心把车给稳住的他们是不会信的。
搬到山上,直到我上小学前有大半年的时间,我再也不愿意回忆那段日子了。我该受的病与苦都集中在童年的最后一年受了。身体上的病痛是有亲人关爱的,心灵上的苦痛却只能一个人独自承担。
我的童年到此结束,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只能在记忆里独自抚摸着过去的岁月,茫茫的雪野上,只有一行脚印,一直走,孤独地走,走到现在,走到将来……
我知道时间的风会卷着雪沫,日夜不停地吹。所有的脚印都终将被掩盖,好象从没人走过,而我已经从这头到了那头了。
2007-5-23
(作者:松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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