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不宜独舞文/乌尔沁
［一］
身边曾经有一个正值芳龄的三毛迷，早先那会儿，在三毛离开人世后，她写了一首顶珠挽联在新版《哭泣的骆驼》扉页，并且托了朋友捎带到三毛安葬地，台北金山乡的金宝山筠园墓园。金宝山墓园也是一代歌后邓丽君的安眠之处。面水背山，风水宝地。后来我知道，这芳龄三毛迷的悼念扉页是：
荷西只身眠漠底
三毛独舞想哭沙
女作家三毛离开人世的早些时候，她在自已一篇文字《孤独的长跑者》里面，忧忧一写过这样一段发人深想的文字：“在我们的家人里，唯有我的丈夫荷西，终生的生活和兴趣跟运动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他打网球、游泳、跳伞、驾汽艇，还有终其一生对于海洋的至爱——潜水。他也爬山、骑摩托车、跑步，甚而园艺都勤得有若运动。”
三毛这里，唯独没有提到她喜爱的舞。也许正因如此，三毛才在1991年元月号的最新学刊《讲义•亲爱的三毛》专栏当中，发表了一篇充满了想往与憧憬的优美文字《跳一支舞也是很好的》。这个讲义文章内容，标题表面言舞，其实只是评谈了国际影坛上有名的三部电影故事。它们是麦梭斯基的《老人与猫》，阿伦雷奈的《穆里爱》，维斯康堤的《浩气盖山河》。
应当是在此文发出同时，三毛离开人世。
［二］
三毛离世之前不久，1990年12月她曾经托人转达个人对于大陆作家贾平凹问候，并且表示了想要贾平凹著作的心思。贾平凹即刻把自己的《散文自选集》等等多部著作遥寄三毛。
1991年1月15日上午，作家贾平凹在西安收到三毛寄自台北的信，三毛在信中向贾平凹说道：在当代中国作家中，你的文笔最有感应。看到后来，看成了某种孤寂。一生酷爱读书，是个读书的人，只可惜很少有朋友能够讲讲这方面的心得。
信中，三毛还告诉贾平凹，自已是“吃了止疼药才写这封信的，后天将住医院开刀去了。一时里没法出远门，没法工作起码一年了，有不大好的病。三毛还有所表示：如果身子不那么累，也许过四五个月，可以来西安看看您。您赠给我的书，今生今世当好好保存珍爱，这是我极为看重的书籍。
此信应是，三毛绝笔。
三毛还在信中倾诉了自已在人生与艺术两个世界当中的渴望和探寻，同时也深邃写到个人内心深处不尽孤独与落寞。根据情况看，三毛这封给大陆知名作家的信，应是写于1991年元月１日凌晨二时，信发于1991年元月２日２３点。接着，元月３日三毛在医院接受手术冶疗，元月４日凌晨２时左右，三毛自缢。
三毛曾经说过，我们的家族运动小史并没有告一段落。小弟的大女儿天明今年八岁，得的奖状里虽然包括体育，可是她最痴迷疯狂的还是在阅读上。小学二年级就在看我的《红楼梦》，金陵十二金钗都能背，她只运动那翻书的小指头。小弟的二女儿天白，四岁多了，追赶着家中大人讲鬼故事。我们被她吓得哀叫，她是一句一句笑笑的逼上来，用词用句之外，气氛铺陈诡异、森冷、神秘，是个幻想魔术师——眼看她走上司马中原之路。她只做这种运动，四肢不算灵。每听孙女造鬼不疲……
如此看来，三毛能够重看大陆作家贾平凹的有些文字，显然是有一些硬理由的。比如贾平凹作品《生佛》当中的《红狐》等等文眼，确实也比较符合三毛个人的部份品读习性。
［三］
初识三毛，是因了她的许多成名文字，比如《雨季不再来》。至于《撒哈拉的故事》，那是三毛有家以后的贡献。有了家，不再独自守舞的三毛，出了一本又一本书。《撒哈拉的故事》《稻草人手记》，《哭泣的骆驼》《五月花》。还翻译了二十集《小娃娃》。
兴许吧，三毛真的不宜独舞。看看她出版的作品，就能估量到三毛有家的紧要。三毛有说：结婚安定，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结婚，小半是为荷西情痴，大半仍是为了父母。结了婚，父母喜得又哭又笑，总算放下一桩天大的心事。他们放心，我就得给日子好好的过下去。『作者：乌尔沁』
三毛是那种感恩戴德的女人。她追忆讲：安定了，守着一个家，一个叫荷西的人，命运交响曲突然出现了休止符，虽然无声胜有声，心中的一丝怅然，仍是淡淡的挥之下去。父亲母亲一生吃尽我的苦头，深知荷西亦不会有好日子过，来信千叮咛万恳求，总是再三的开导，要知足，要平凡，要感恩，要知情，结了婚的人，不可再任性强求。
要知足，要平凡，要感恩，要知情。这是三毛的真心。三毛特别欣慰讲过：自已发表了第一篇文章，父母亲大乐，真比中了大奖还要心欢。于是以后的写作，三毛便不是单为一个人下笔了。看见父母，看见荷西，心中有情，不忍不写，于是有了《结婚记》，于是有了《白手成家》，于是有了《红尘滚滚》。一个曾经的灰姑娘，一但结了婚，她就有了一系列身后红颜故事。
结了婚，双人舞。
做文犹如作人，三毛的作品也是如此。她字里行间，透示出对于亲情爱情，恩情友情的深入理解。三毛留给这个世界的精神之作，是别的它人别作无法取代的。三毛的文字如同她的演讲，平和自然，不愠不火，不经意间那一段岁月便如同一条河，静静流过心房，留下的痕迹添满了对往昔的怀念，每一个人自己的感想大概也融在其中变成了一种向往。
三毛重情。也惜生命。三毛离开人世前不久，曾经讲过：以前我比较爱惜生命，现在我仍然很爱惜生命。1990年11月22日，三毛把自已的这个心声，通过新加坡丽的广播电台，传遍世间。三毛说：我先生的死亡给我很深刻的教育。有的人走得早一点，有的人走得晚一点，于是我问我自己说，我也是要走的，既然我的另一半在那个世界，如果我大胆点，做一些有一点点挑战性的工作，或者旅行，即使发生了什么事情，事实上也等于是回家吧。因为我先生在那边为我布置一个家，在等我呢。所以这样一来，人生反而过得很好。
［四］
三毛在《尘缘重新的父亲节》中间，这样写道：小时候看童话故事，结尾总是千篇一律——公主和王子结了婚，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童话不会骗小孩子，结过婚的人，都是没有后来如何如何的。白雪公主、灰姑娘、睡美人，都没有后来的故事。我一直怕结婚，实是多少受了童话的影响。
童话也是一种生活。三毛童话，是独有的。三毛在《结婚记》里面，颇具情致写了一份，童话一样，快乐帖子——三毛，你愿意做荷西的妻子么？法官问三毛。三毛知道应该回答是。不晓得怎么的却回答了好。
法官笑起来了。又问荷西，他大声说是。三毛荷西两人都回答了问题。法官却好似不知又该说什么好，于是他们三人都静静的站着，最后法官突然说：好了，你们结婚了，恭喜，恭喜。
结好婚了，沙漠里没有一家像样的饭店，我们也没有请客的预算，人都散了，只有我们两个不知做什么才好。荷西问三毛说：我们去国家旅馆住一天好不好？
三毛说：我情愿回家自己做饭吃，住一天那种旅馆我们可以买一星期的菜。我不主张浪费。于是我们又经过沙地回家去。锁着的门外放着一个大蛋糕，我们开门进去，将蛋糕的盒子拿掉，落下一张纸条来——新婚快乐
三毛说：合送的是荷西的很多同事，我非常感动，沙漠里有新鲜奶油蛋糕吃真是太幸福了。更可贵的是蛋糕上居然有一对穿着礼服的新人，着白纱的新娘眼睛还会一开一闭。
三毛说：我童心大发，一把将两个娃娃拔起来，一面大叫：娃娃是我的。荷西说：本来说是你的嘛！我难道还抢这个。于是切了一块蛋糕给三毛吃，一面替我补戴戒指，这时候三毛的婚礼才算真的完毕了……
荷西这样说：你也许是第一个走路结婚的新娘。这个荷西，一直以三毛为伴。三毛生命舞伴。三毛一直都是，把她自已的那一段沙漠生活，看成是悬壶济世的，看成是扶难天梯的。看成是自已新婚的舞。而且沙漠生活中的三毛，不是独舞。
［五］『作者：乌尔沁』
于是，跟着三毛的华尔滋什么，我们联想到了三毛跋涉过的那些茫茫沙漠。联想到了三毛写在撒哈拉沙漠里的那一部《白手成家》。三毛讲道：我常常说，我要去沙漠走一趟，却没有人当我是在说真的。也有比较了解我的朋友，他们又将我的向往沙漠，解释成看破红尘，自我放逐，一去不返。
真的是看破红尘，自我放逐，一去不返吗？
其实这些，并不都是比较到位的看法。好在别人看待三毛，常常子虚乌有。七十年代初期，三毛预备去沙漠住上一段时间，当时除了三毛父亲不反对女儿之外，另外还有一个人也不阻止，不拖累三毛。他默默帮三毛收拾行李，并且先去沙漠磷矿公司做工安定下来。他知道三毛从来一意孤行。这个人为了获得三毛爱情，甘心去沙漠受苦。三毛心里，铁定决心跟了这个人。天涯海角，尽情流浪。那个男人，就是荷西。
荷西后来对三毛说：你的来撒哈拉，是一件表面倔强而内心浪漫的事件，你很快就会厌它。你有那么多钱，你的日子不会肯跟别人一样过。其实有谁，不怀疑沙漠是“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
世外桃源，应是彩虹。三毛出生在能看到彩虹的朝天门。三毛原名陈平，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十六日出生四川重庆。祖籍浙江省定海。三毛英文名叫echo。三毛的《闹学记》序言中，只提到三毛二字当中暗藏一个易经之卦。三毛自己说过：起三毛这名字，是因为这个名字不起眼，笑称只值三毛钱。
其实，三毛为这个世界，留下太多遗笔。美丽，善良。临终，她还求有一个舞伴。我信，三毛逝于墨迹。她累倒在文丛深处。周国平先生讲：写作是需要付出的。呕心沥血。每一个有过用心写字的人，一定能懂得。纵笔写字的累人痨心。
［六］
三毛在自己的名篇《秋恋》的一开笔，引用了泰戈尔一段文字说——生命有如渡过一重大海，我们相遇在这同一的狭船里。死时我们同登彼岸，又向不同的世界各奔前程。
三毛曾经说：生命，在这样荒僻落后而贫苦的地方，一样欣欣向荣的滋长着，它，并不是挣扎着在生存，对于沙漠的居民而言，他们在此地的生老病死都好似是如此自然的事。我看着那些上升的烟火，觉得他们安详得近乎优雅起来。
自由自在的生活，可能也是精神的一种文明。三毛选择了新疆。这应当是三毛的忘年情。1990年4月16日乌鲁木齐阴冷午后，有人推开王洛宾的家门。这时候的作家三毛，长发披肩，眼眸明亮，黑红格子毛呢外套。三毛随台湾一个旅行团到敦煌，吐鲁番参观游览，接着她到了乌鲁木齐。三毛从小爱唱《在那遥远的地方》《达板城的姑娘》。她曾经把这些洛宾民歌带到域外西班牙，带到撒哈拉。
三毛王洛宾短暂一晤。三毛留下自已一大堆书给老人家。而王洛宾唯一想望，是三毛要为他写一本书。接着二人鸿雁传书。王洛宾信中告诉三毛一件西洋旧闻：萧伯纳有一柄破旧的阳伞，早就失去了伞的作用，那个老萧出门拿伞，也只是当做一根柱拐使用……三毛回信责怪老洛宾：你好……让我失去了生活的拐杖……
本来三毛，渴望能够开始实现自已与王洛宾的新生活。但是后来，1990年9月7日凌晨，洛宾还是为三毛送了行。再后来，三毛给洛宾回信了。她信最后这样写道：洛宾，我走了，祝福我未来的日子平静，快乐。谢谢。三毛笔终，署名平平。再再后来，年近八十岁王洛宾，这一位饱经磨难民歌大师，创作了一首心底里的歌《等待——寄给死者的恋歌》。
三毛生命的最后心声是这样的：我的这一生，丰富、鲜明、坎坷、也幸福，我很满意。过去，我愿意同样的生命再次重演。现在，我不要了。我有信心，来生的另一种生命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我喜欢在下次的空间里做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或许做一个妈妈。在能养得起的生活环境到此为止，我要养一大群小孩，和他们做朋友，好好爱他们。假如还有来生，我愿意再做一次女人。我觉得目前做为一个男人，社会的背负力、被要求的东西比女人多太多了，我不喜欢。是否有来生，谁也无法回答。命运的搬弄，我们身不由己的离离合合。『作者：乌尔沁』
三毛心良，无怨无悔。
［七］
三毛是孤独的。她也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写作的人是孤独的。三毛说她自已极爱孤独寂寞，因为那象征了真正的自由自在与解脱。三毛不是用笔，而是用她的心，用生命写作。还是母亲最懂女儿了，母亲说这世界，有两个三毛。一个是精神作品里的三毛，另一个是生活现实里的三毛。
在自己作品里，三毛入境去了，寻找她的舞伴去了。正象她的遗文那样，“跳一支舞也是很好的”。在生活里，三毛安安生生走了，象出一次平常的家门那样。这是她的一种安息仪式。
不过，三毛走得还是有情有义。她并没有背离她的读者。她在《跳一支舞也是很好的》里面，其实已经向她的读者道别了。生命依依最后，三毛还伸展了自已怀抱，邀请她那太多的亲爱朋友，她对朋友们诚心诚意说：“影片是一场于生命的观照，有关衰老失落，有关新与旧的更迭。愿意将这三部电影的人生态度，作为我们迎接一九九一年来临的个人取向。既然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那么现在来跳一支舞也是很好的”。
虽然孤独。三毛那时候，还是真诚告诉爱自己的读者：对于这全新的一九九一年，我的心里充满着迎接的喜悦，但愿各位朋友也能有同样的心情。三毛的文章最后又说：生命真是美丽，让我们珍爱每一个朝阳再起的明天。
说完这些，想说的话，三毛从容离开。把爱留下。自缢去了。自缢如舞。一个没有舞伴的三毛。相信，那上悬月一样的白色彩绸，能够显得柔软。三毛自缢如舞。我们再来回头看一看，那一位芳龄三毛迷的悼念扉页，如泣如诉.
荷西只身眠漠底。
三毛独舞想哭沙。
独舞。哭沙。
其实，其实情深的三毛，真的，不宜独舞……
『作者：乌尔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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